蘇徽因推宿舍門時，門軸發出輕響。
暖黃的臺燈光暈里，三個身影在桌前湊成半圓——李思雨蜷在椅子上啃芒果，發梢還滴著剛洗過的水珠；林疏桐抱著青瓷杯，霧氣漫過她眼尾的細痣；姜南音推了推眼鏡，鏡片反著光，腳邊還堆著半開的設計圖冊。
“可算回來了！“李思雨把芒果核扔進垃圾桶，晃了晃桌上的三個金煌煌的大芒果，“我下午路過水果店，老板說這品種叫貴妃芒，甜得能齁死人?！八鋈粶惤K徽因，鼻尖動了動，“你嘴里是不是有青提味？“
蘇徽因耳尖發燙，摸出兜里皺巴巴的糖紙：“圖書館出來時謝學長給的?！八M空著的折疊椅，椅面還帶著林疏桐的體溫。
桌角的小夜燈把四個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四株交疊的綠蘿。
“今天在圖書館......“她剛開了個頭，李思雨就托著下巴笑：“錢多多都跟我發消息了，說謝冰山翻舊雜志時耳朵紅得能煮雞蛋。“林疏桐的茶杯頓了頓，霧氣里她的眼睛像浸在溫水里的琥珀：“能和一個人分享藏在箱底的回憶......“她低頭攪著杯里的枸杞，“一定很安心吧。“
姜南音忽然把眼鏡往上推了推，金屬鏡架磕出輕響：“我們每個人都有箱底的東西。“她指節抵著桌面，“不如今晚，我們都說點平時不會說的？“
李思雨的眼睛立刻亮起來，芒果汁沾在指尖也顧不上擦：“好啊好??！
我先來——“
“等等?！疤K徽因按住她躍躍欲試的手，看了眼縮在床沿的阮清竹。
那姑娘抱著米白色針織毯，發尾還滴著水，顯然剛洗完澡。
見她望過來，阮清竹慌忙把臉埋進毯子里，只露出被熱氣蒸紅的耳尖。
蘇徽因沖她彎了彎眼睛，轉回頭時，掌心還留著剛才摸過的、謝硯塞給她的糖紙褶皺。
“我先說吧?！八烟羌堜伷皆谧郎?，臺燈照亮邊緣的波浪紋，“我小時候總覺得自己是家里的客人。“話音剛落，李思雨的手就覆上來，掌心還帶著芒果的甜膩。
林疏桐往她手邊推了推茶杯，霧氣裹著茉莉香漫進她鼻腔。
“爸媽再婚那天，我躲在衣柜里數紐扣?！疤K徽因盯著糖紙上的青提紋路，“后來哥哥姐姐總說'這是我爸/我媽'，我就拼命學講笑話，學做手工——“她喉嚨發緊，“直到今天謝學長說，'你畫的藍玫瑰讓我想起外婆的葡萄架'......“她吸了吸鼻子，“原來有人會把我的'多余'，看成特別?！?/p>
林疏桐的茶杯輕輕碰在桌沿，發出清脆的響。
她指尖絞著月白睡裙的系帶，蝴蝶結被扯得歪歪扭扭：“我總說'沒關系'?！八曇糨p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漢服社排練到凌晨，有人說'疏桐你幫忙改下裙裾'，我說'沒關系'；教授讓我帶新生，有人把染缸打翻在我新做的襦裙上，我說'沒關系'......“她突然抬頭，眼尾泛紅，“可我其實想說，'能等等我嗎？
我也會累的。
'“
李思雨抽了張紙巾塞給她，自己眼睛也紅紅的：“我爸開早餐店，我從小到大沒吃過熱乎的早飯?！八宋亲?，“但每天放學回家，我書桌抽屜里總有個保溫桶——我媽說'剛好做剩的'，可里面永遠是我最愛的鮮蝦云吞。“
姜南音推眼鏡的動作頓住了。
她望著自己沾著鉛筆灰的手指，突然說：“我上周買了麻辣火鍋底料。“大家愣住時，她耳尖慢慢紅到脖頸，“教授說'南音適合做學術'，我爸說'女孩子要穩重點'，可我......“她抓起桌角的芒果咬了一口，甜汁順著下巴滴在設計圖上，“我想和你們圍在電煮鍋前，把毛肚煮得七上八下，然后搶最后一塊牛肉！“
李思雨“嗷“一嗓子跳起來，從衣柜頂上摸出個粉色電煮鍋：“我早藏了！
上次去超市看見就想買，怕你們嫌我折騰......“林疏桐笑著幫她擦電煮鍋的灰，蘇徽因翻出抽屜里的牛肉片——下午去超市時，謝硯硬塞給她的，說“宿舍偶爾也要改善伙食“。
暖黃的燈光里，火鍋的熱氣模糊了鏡片。
阮清竹不知什么時候湊過來，抱著毯子坐在蘇徽因旁邊。
她盯著沸騰的紅湯，手指捏著毯子流蘇，欲言又止。
蘇徽因用公筷給她夾了片藕片，輕聲問：“清竹，你呢？“
走廊里突然響起宿管阿姨的腳步聲。
李思雨手忙腳亂關電煮鍋，姜南音趕緊用設計圖蓋住底料包，林疏桐把茶杯塞進阮清竹懷里。
阮清竹的話被卡在喉嚨里，卻朝蘇徽因用力點了點頭。
她眼睛亮得像星子，在黑暗里一閃一閃。
宿管阿姨的腳步聲漸遠，姜南音剛把設計圖從底料包上掀開，就見阮清竹攥著毯子流蘇的手指突然松了。
暖黃的臺燈在她發頂投下毛茸茸的光暈，她喉結動了動，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我...我其實有話想說。“
蘇徽因正把涼掉的藕片夾回鍋里，聞言立刻放下筷子，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清竹說呀，我們都在聽?！傲质柰┣那陌亚啻杀钋逯袷诌呁屏送疲谶€留著剛才捂手的余溫；李思雨本來半趴在桌上剝蒜，此刻也坐直了，睫毛上還掛著剛才擦眼淚時沒抹凈的水光。
阮清竹的耳尖紅得要滴血，她盯著自己交疊在毯子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泛出青白：“我從小...從小就被家人保護得很好。“她聲音發顫，“上小學要爸爸送，初中要媽媽接，高中住校時奶奶每天打三個電話問吃了什么?！八蝗惶ь^，眼睛亮得驚人，“昨天我想自己去超市買洗發水，在貨架前站了半小時——“她吸了吸鼻子，“因為不知道該選薄荷味還是檸檬味。“
“噗?！袄钏加隂]忍住笑出聲，又慌忙捂住嘴。
阮清竹卻沒生氣，反而跟著彎了彎嘴角：“連奶茶加料都要查攻略...我是不是特別沒用？“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毯子里，“我很想變得獨立一些，可是...可是總覺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蘇徽因的手最先覆上她手背。
那雙手因為常年畫圖有些粗糙，卻暖得像曬過太陽的棉被：“清竹，我第一次用染缸把白裙子染成墨色時，蹲在洗衣房哭了半小時?！八犷^笑，“后來謝學長說，'墨色多酷啊，像被雨洗過的天空'。“林疏桐輕輕攬住阮清竹肩膀，月白睡裙的系帶掃過她后頸：“我第一次裁錯裙裾時，把剪刀藏在衣柜最里面，三天沒敢去社團?！敖弦敉屏送蒲坨R，鏡片后的眼睛難得沒了冷硬：“上周我試著自己煮泡面，把鍋燒糊了?！八夥杭t，“但...但泡面湯泡飯意外的好吃?！?/p>
阮清竹突然撲進蘇徽因懷里。
毯子滑落在地，她的聲音悶在對方肩窩：“原來...原來大家都不是一開始就很厲害?！袄钏加瓿槌榇畲畹胤黾埥?，卻發現自己比阮清竹哭得還兇：“那當然！
我第一次給奶茶加料，把椰果和珍珠全倒進去，結果喝到最后...最后吸不上來吸管！“
笑聲混著火鍋的咕嘟聲漫過天花板。
林疏桐望著她們交疊的影子，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睡裙系帶。
剛才被阮清竹的話勾出的情緒在胸腔里翻涌，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落在水面的花瓣：“我...我也有藏了很久的話?！?/p>
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住了。
蘇徽因坐直身子，把阮清竹從懷里扶起來；李思雨吸了吸鼻子，伸手握住林疏桐垂在桌邊的手；姜南音推眼鏡的動作放得很慢，生怕驚碎了這氛圍。
林疏桐望著自己腕間的銀鐲——那是奶奶臨終前塞給她的，刻著“歲歲平安“。“我從小到大，家里人都說'疏桐最乖'。“她的拇指摩挲著鐲身的紋路，“學古箏要乖，學書法要乖，連選大學專業...也要乖?！八蝗惶ь^，眼尾的細痣因為濕潤泛著微光，“可我...我其實想當設計師。“她的聲音里帶著破繭的顫抖，“不是給別人改裙裾的那種，是能在作品上簽自己名字的設計師?！?/p>
蘇徽因的手在桌下輕輕碰了碰她的膝蓋：“疏桐，你給漢服社做的那套月白襦裙，我偷偷拍了照片給教授看?！八统鍪謾C翻出相冊，屏幕藍光映得林疏桐瞳孔發亮，“教授說，'這針腳這配色，是有魂的設計'?！傲质柰┑难蹨I“啪嗒“砸在手機屏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李思雨突然跳起來，從抽屜里摸出個素描本拍在桌上：“我早說過！
上次你給我改的牛仔裙，隔壁班女生追著問鏈接！“
姜南音把自己的設計圖冊推過去，指尖點著某頁的云紋圖案：“我上周做唐裝紋樣分析，發現你改良的交領弧度，正好符合人體工學?！八屏送蒲坨R，“數據不會騙人——你很優秀?！?/p>
林疏桐捂住嘴，肩膀劇烈地抖著。
蘇徽因抽了張紙巾給她擦淚，卻發現自己的眼睛也酸得厲害。
輪到她時，火鍋的熱氣模糊了鏡片，她望著糖紙上的青提紋路，突然就說了實話：“我以前總覺得，自己是夾在兩個家庭中間的氣球。“她的聲音很輕，卻像石子投入深潭，“怕笑太大聲會爆，怕不笑又會飄走?！?/p>
“直到遇到謝硯?！八道锇櫚桶偷奶羌?，“他看我畫藍玫瑰時，說'這花瓣的褶皺，像外婆葡萄架下被風吹起的舊報紙'。“她吸了吸鼻子，“原來有人會把我的'刻意'，看成'特別'?！?/p>
李思雨突然撲過來抱住她，芒果味的洗發水蹭了她一脖子：“徽因，你知道嗎？
你給我補色彩課的時候，我偷偷拍了你的側臉?！八统鍪謾C翻到相冊，“你說'互補色像吵架的情侶，分開時扎眼，湊近了卻能揉出彩虹'——“她吸了吸鼻子，“那時候我就想，你明明自己都在找光，卻還在當別人的太陽?！?/p>
林疏桐的手覆上她們交疊的手背，阮清竹的手指輕輕勾住蘇徽因的小拇指。
姜南音推了推滑下來的眼鏡，鏡片后的眼睛亮得驚人：“所以我們要當彼此的太陽。“她說得很慢，像是在確認某個重要的真理，“你照亮我，我溫暖她，她再去暖別人。“
四個腦袋湊在一起，呼吸交纏成溫暖的霧。
窗外的月光漫過窗簾，在她們發頂鍍了層銀邊。
蘇徽因突然聞到一縷若有若無的焦糊味——是剛才沒關嚴的電煮鍋？
她剛要起身，走廊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噠噠噠——“
那聲音像鼓點，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阮清竹本能地縮進蘇徽因懷里，李思雨手忙腳亂去關小夜燈，林疏桐慌忙把擦過眼淚的紙巾塞進枕頭底下。
“砰！“
門被猛地推開。
穿白色睡裙的陌生女孩扶著門框直喘氣，額前的碎發沾著汗，眼睛瞪得像受驚的小鹿：“你們...你們快去看看！“她的胸脯劇烈起伏，“陳明軒...他在籃球場摔了！
血...血把球衣都染紅了！“
蘇徽因的心臟“咯噔“一跳。
陳明軒是隔壁班的體育委員，上周還幫她們搬過畢業展的畫框。
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轉身時撞翻了電煮鍋，湯汁濺在林疏桐的月白睡裙上，暈開一團暗紅。
“在哪？“她聲音發緊。
“三...三號籃球場！“女孩抹了把汗，“他和外校隊打友誼賽，搶籃板時被撞下來了！“
李思雨已經套上運動鞋，姜南音把急救包甩在肩上，林疏桐一邊系睡裙腰帶一邊往兜里塞紙巾。
阮清竹攥著毯子站在原地，看她們風風火火往外沖，突然咬了咬嘴唇，把毯子往床上一扔：“我...我也去！“
走廊的聲控燈隨著她們的腳步次第亮起。
蘇徽因跑在最前面，夜風掀起她的發梢。
她摸出手機給謝硯發消息，指尖在屏幕上發抖：“陳明軒受傷了，在三號籃球場?！?/p>
屏幕亮起，秒回的消息帶著溫度：“我在實驗室，馬上到?！?/p>
月光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四株在風里搖晃的綠蘿，根須卻緊緊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