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醫院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林杏腳邊形成一道金色的線。她眨了眨酸澀的雙眼,看著病床上熟睡的小雨。女兒的臉色已經恢復了些許紅潤,呼吸均勻而平靜。點滴瓶里的液體還在緩慢地滴落,像是時間流逝的具象化。
林杏輕輕活動了下僵硬的脖頸,這才注意到身上披著陳志強的西裝外套。她抬頭尋找丈夫的身影,發現他正站在病房門口,低聲打著電話。即使隔了一段距離,她也能聽出他聲音里的疲憊與克制。
“王總,真的很抱歉,我女兒住院了……是,我知道這個項目很重要……不,我明白……”
林杏看著丈夫挺直的背影,突然意識到他肩上的擔子有多重。十年來,她只看到了他越來越多的缺席,卻很少去想他缺席的原因。那些深夜的加班,周末的會議,突如其來的出差——它們不只是從她和女兒身邊奪走的時間,也是從陳志強自己生命中割舍的碎片。
陳志強掛斷電話,轉身時對上了林杏的目光。他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過來,在她身邊蹲下。
“怎么不睡會兒?”他輕聲問,手指輕輕拂過林杏眼下的青黑,“小雨已經退燒了,醫生說再觀察半天就可以回家。”
林杏搖搖頭,把西裝外套遞還給他?!肮居惺??”
陳志強接過外套,猶豫了片刻?!懊绹蛻舻捻椖砍隽它c問題,需要我親自處理?!彼粗中铀查g黯淡的眼神,立刻補充道,“但我跟他們說了,今天上午我必須在這里陪小雨。工作可以等,女兒的健康不能等?!?/p>
這句話像一把小錘子,輕輕敲在林杏心上。她想起昨晚自己差點做出的決定,一陣后怕涌上心頭?!澳闳グ?,”她聽見自己說,“這里有我。小雨已經好多了,你處理完工作再回來。”
陳志強驚訝地看著她,似乎沒料到這樣的回應。他伸手握住林杏的手,“你確定?”
林杏點點頭,突然注意到丈夫無名指上的婚戒——那枚十年前她親手為他戴上的鉑金戒指,如今已經失去了最初的光澤,就像他們的婚姻一樣被歲月磨損。但她依然能清晰地記得婚禮那天陳志強看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世界上唯一的珍寶。
“我昨晚本來有個驚喜要告訴你,”陳志強站起身,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文件夾,“本來想等晚餐時給你的?!?/p>
林杏接過文件夾,打開后發現是去馬爾代夫的旅行預訂確認單,日期是下個月,三個人的名字赫然在列:陳志強、林杏、陳雨。
“十周年禮物,”陳志強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我記得你說過一直想去那里度蜜月,但當時我們剛工作,負擔不起?,F在……算是彌補吧?!?/p>
林杏的手指微微顫抖。馬爾代夫——她確實在二十出頭時夢想過去那里度蜜月,碧海藍天,白沙椰林。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年婚姻里,她早已學會不再提起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很貴吧?”她輕聲問。
陳志強聳聳肩,“還好,公司最近接了幾個大項目。”他看了看手表,“我中午前趕回來,好嗎?醫生說如果一切正常,下午就能辦出院手續?!?/p>
林杏點點頭,看著丈夫俯身輕輕吻了吻小雨的額頭,然后匆匆離開。病房門關上的瞬間,她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滴在馬爾代夫的宣傳照片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她拿起手機,看著昨晚刪除周明聯系方式前他發來的最后一條消息:“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尊重。如果你需要,我永遠在這里?!爆F在這條消息已經變成了灰色,旁邊是一個紅色的感嘆號——消息無法送達。
林杏深吸一口氣,將手機放回口袋。她輕輕撫摸女兒柔軟的發絲,心想這大概就是成年人的選擇——不是在對與錯之間,而是在兩個都不完美但都必須承擔的選項中做出決定。
“媽媽……”小雨微微睜開眼睛,聲音虛弱但清醒,“我想喝水?!?/p>
林杏立刻倒了杯溫水,小心扶起女兒讓她慢慢喝。“感覺好些了嗎,寶貝?”
小雨點點頭,喝完水后環顧四周,“爸爸呢?”
“爸爸去公司處理點事情,中午就回來?!绷中诱碇畠旱谋蛔?,“他給你準備了一個大驚喜哦?!?/p>
“什么驚喜?”小雨的眼睛亮了起來。
“等你再好一點就告訴你?!绷中有χ罅四笈畠旱男”亲樱艾F在要不要看會兒動畫片?”
小雨點點頭,林杏打開病房里的電視,調到她最喜歡的頻道。看著女兒專注的側臉,林杏突然想起什么,從包里拿出素描本和鉛筆。
“媽媽給你畫張像好不好?就像我們平時在家做的那樣?!?/p>
小雨開心地點頭,努力擺出一個微笑的姿勢。林杏開始快速地在紙上勾畫線條,鉛筆在紙面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這是她大學時代培養的技能,主修藝術設計的她曾經夢想成為一名插畫師。結婚后,這個夢想被束之高閣,直到小雨出生,她才重新拿起畫筆,教女兒認識色彩和形狀。
“媽媽畫得真好,”小雨看著逐漸成形的素描,崇拜地說,“我長大了也要像媽媽一樣會畫畫。”
林杏的手停頓了一下。她想起上周家長會上,美術老師特意提到小雨在繪畫方面展現出的天賦,建議給她報個專業班。“她很有藝術天分,”老師當時這么說,“尤其是對色彩的感覺,非常敏銳。”
而陳志強是怎么回應的?“藝術可以作為愛好,但小雨以后還是要學些實用的東西,比如金融或者醫學?!钡湫偷年愔緩娛交卮稹獙嶋H、理性,不帶任何浪漫幻想。
林杏繼續完成素描,心里卻泛起一陣苦澀。她曾經也是那個懷抱藝術夢想的女孩,是什么時候開始,她接受了“陳太太”這個身份,而忘記了“林杏”這個人?
中午時分,陳志強如約回到醫院,手里還拎著三份午餐。醫生檢查后確認小雨可以出院,只需回家繼續服藥觀察。收拾東西時,林杏注意到丈夫時不時查看手機,眉頭緊鎖。
“公司的事很麻煩?”她試探性地問。
陳志強迅速鎖上手機屏幕,“沒什么,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他彎腰抱起小雨,“走吧,小公主,我們回家?!?/p>
回到家后,林杏安頓小雨午睡,然后開始整理醫院帶回來的東西。陳志強說要去書房處理些文件,關上門前還特意囑咐不要打擾他。林杏點點頭,卻在經過書房時聽到里面傳來壓低的爭吵聲。
“……我知道期限快到了,但請再寬限幾天……不,我不能現在動用那筆錢,那是我女兒的……是,我明白后果……”
林杏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離開。她走進臥室,坐在床邊發呆。陳志強顯然遇到了什么財務問題,而且不小。但馬爾代夫的旅行呢?那筆費用不菲,如果公司真有困難,為什么還要花這個錢?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閃過——那些她偶然看到的餐廳收據,那些神秘的加班夜晚,會不會根本不是工作?也許陳志強有了外遇,公司危機只是借口,而馬爾代夫之旅則是為了掩蓋什么……
林杏搖搖頭,試圖趕走這些荒謬的想法。但懷疑一旦生根,就像野草一樣難以清除。她拿起手機,猶豫再三,還是點開了陳志強的微信聊天記錄——這是她十年來第一次做這種事。
她快速瀏覽著最近的對話,大部分都是工作相關的群聊。然后她看到了那個名字:蘇雯,他的助理。對話記錄顯示他們幾乎每天都有聯系,時間從清早到深夜。林杏的手指顫抖著點開最新的一條:
蘇雯:“老板,都安排好了,水上別墅和私人飛機都已經確認。夫人一定會驚喜的。”
陳志強:“謝謝,費用從我私人賬戶走,別走公司賬?!?/p>
蘇雯:“明白。不過王總那邊……”
陳志強:“我會處理,別擔心?!?/p>
林杏的心跳加速。這看起來……似乎真的只是在籌備旅行?她繼續往上翻,找到之前看到的那條讓她起疑的消息:
陳志強:“今晚老地方見,記得帶上那份文件?!?/p>
蘇雯:“好的,還是那家日料店嗎?您夫人不會懷疑吧?”
當時林杏只看到這兩條,就痛苦地認定丈夫出軌了。但現在她看到后面的對話:
蘇雯:“馬爾代夫的宣傳冊我已經放在您抽屜里了,封面是夫人最喜歡的藍色?!?/p>
陳志強:“太好了,她一直想去那里?!?/p>
林杏放下手機,感到一陣羞愧與釋然交織的情緒。她錯怪了陳志強,那些所謂的“證據”其實都是他為結婚紀念日準備的驚喜。但同時,她也意識到自己和丈夫之間已經缺乏基本的信任與溝通——她寧愿偷偷查看他的手機,也不愿直接開口詢問。
晚飯后,小雨已經恢復了不少精力,纏著爸爸看她新學的舞蹈。陳志強雖然看起來很疲憊,但還是耐心地坐在沙發上當觀眾。林杏在廚房收拾餐具,透過門縫看著客廳里父女倆的互動,心里泛起一陣溫暖。
“媽媽也來看!”小雨朝她招手。
林杏擦干手走出來,坐在陳志強旁邊。小雨打開音樂,開始跳她在幼兒園學的一支簡單舞蹈。雖然動作稚嫩,但節奏感很好,表情也很投入。跳完后,小雨氣喘吁吁地問:“怎么樣?我跳得好嗎?”
“太棒了!”林杏鼓掌,“你是個天生的舞者。”
“爸爸覺得呢?”小雨期待地看向陳志強。
陳志強笑著把女兒摟進懷里,“跳得非常好。不過記住,舞蹈可以當愛好,但上學后還是要以學習為主?!?/p>
小雨撅起嘴,“我想像電視里那些姐姐一樣,站在大舞臺上跳舞!”
“那需要非常非常多的練習,”陳志強耐心解釋,“而且就算跳得再好,也不一定能成為職業。所以我們要做兩手準備,明白嗎?”
林杏看著女兒似懂非懂的表情,突然插話:“如果你真的喜歡,媽媽可以給你報個舞蹈班。不管以后做什么,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最重要。”
陳志強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但沒說什么。小雨則歡呼起來,撲進林杏懷里,“真的嗎?謝謝媽媽!”
晚上,哄睡小雨后,林杏回到臥室,發現陳志強已經洗完澡,正靠在床頭看文件。她猶豫了一下,決定直接問出那個困擾她的問題。
“志強,公司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難?”
陳志強的手頓了一下,然后慢慢放下文件?!盀槭裁催@么問?”
“我今天……不小心聽到你打電話,”林杏選擇坦白,“好像在跟什么人談延期還款的事。”
陳志強的表情變得復雜,最終化作一聲長嘆。他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叭ツ陻U張太快,資金鏈出了問題。上個月一個大客戶突然撤單,導致現金流緊張?!?/p>
“有多緊張?”林杏在床邊坐下。
“非常緊張?!标愔緩娍嘈?,“我在考慮抵押房子?!?/p>
林杏倒吸一口冷氣。他們住的這棟別墅是五年前買的,當時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澳邱R爾代夫的旅行……”
“那筆錢早就預留出來了,”陳志強握住她的手,“是我們的十周年紀念,我不想取消。而且……”他停頓了一下,“這些年我工作太忙,忽略了你和小雨太多。這次旅行,就當是我的補償吧?!?/p>
林杏看著丈夫疲憊的眼睛,突然意識到這十年來,不僅她在婚姻中感到孤獨,陳志強也背負著她無法想象的壓力。他一直試圖做一個完美的提供者,卻在這個過程中失去了與家人真正的連接。
“我們可以不去馬爾代夫,”她輕聲說,“把錢用在公司上?!?/p>
陳志強搖搖頭,“不,這次我一定要兌現承諾。公司的事我會想辦法,大不了接幾個小項目先周轉?!彼q豫了一下,“其實……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商量?!?/p>
“什么事?”
“你記得你大學時的插畫作品嗎?”陳志強的話讓林杏一愣,“前幾天我偶然看到你給小雨畫的那些童話故事插圖,真的很專業。我在想……你有沒有興趣重新拿起畫筆?現在兒童繪本市場很大,如果你愿意……”
林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結婚后,陳志強從未主動提起過她的藝術夢想,甚至在她偶爾畫些東西時,也會委婉地提醒她多關注家庭。“你……支持我重新畫畫?”
“我支持你做任何讓你快樂的事,”陳志強輕聲說,“這些年是我太自私,總想著給你和小雨最好的物質生活,卻忘了問你們真正需要什么?!?/p>
林杏的眼眶濕潤了。她想起自己差點犯下的錯誤,想起那些對周明心動瞬間,突然明白那不過是對被看見、被認可的渴望。而此刻,她的丈夫——這個她曾經認為不再了解她的男人——正在給她最珍貴的禮物:對她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尊重。
“我……我想試試,”她哽咽著說,“但不知道還能不能畫好?!?/p>
“你一定可以的,”陳志強摟住她的肩膀,“我聯系了幾個出版界的朋友,他們都很感興趣。不過不著急,你可以先練練手?!?/p>
那晚,林杏久違地夢見了自己的畫作——不再是隨手給小雨涂鴉的簡筆畫,而是她二十多歲時創作的那些充滿想象力與生命力的作品。夢里,她的色彩更加成熟,線條更加自信,而陳志強和小雨站在畫展的入口,驕傲地向參觀者介紹:“這是我妻子/媽媽的作品?!?/p>
第二天清晨,林杏比平時醒得早。她輕手輕腳地起床,沒有驚動還在熟睡的丈夫。下樓后,她煮了咖啡,然后從儲物間翻出塵封多年的畫具箱——那是結婚搬家時她舍不得扔,卻又多年未碰的回憶。
當陳志強下樓時,發現林杏已經坐在陽光房里,面前攤開素描本,專注地畫著什么。他悄悄走近,看到紙上是一枝從他們家花園伸進陽光房的紅杏,線條流暢而生動,仿佛能聞到春天的氣息。
“畫得真好,”陳志強輕聲說,生怕打斷她的靈感,“我忘了你有多擅長植物寫生?!?/p>
林杏抬頭微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嗎?你遲到了半小時,我生氣地坐在公園長椅上畫了一枝紅杏?!?/p>
“然后我買了一束紅玫瑰道歉,”陳志強回憶道,嘴角上揚,“你卻說更喜歡那枝隨手畫的紅杏,因為它‘真實而有生命力’。”
兩人相視一笑,十年前的記憶如潮水般涌回。林杏突然意識到,婚姻就像那枝紅杏——它可能被圍墻限制,但只要根基還在,就總有綻放的時刻。而她要做的,不是急著翻越圍墻尋找外面的世界,而是耐心培育墻內的這株生命,同時不忘自己也是一棵獨立的樹,而非依附于墻的藤蔓。
“我今天想去社區中心看看,”她放下畫筆,“聽說那里新開了個成人藝術班?!?/p>
陳志強點點頭,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去吧,我來做早餐送小雨上學?!?/p>
林杏望著丈夫走向廚房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新的希望。她拿起手機,拍下那幅紅杏素描,發到了沉寂多年的社交媒體賬號上,配文很簡單:“重新開始”。
陽光透過玻璃屋頂灑下來,那枝紅杏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回應她內心的決定——不是出墻,而是生長;不是逃離,而是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