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后臺的塑料簾幕泛著經年累月的米黃色，林霧數到第七次換氣扇葉片切割陽光時，教導主任的腳步聲碾碎了滿地礦泉水瓶的倒影。那些凝結著晨露的瓶身在瓷磚上拖出水痕，蜿蜒成九月特有的潮濕脈絡。

“林同學，該候場了。“

主任的油頭反光刺痛她的眼角。林霧低頭整理襯衫第三顆紐扣——母親昨夜醉醺醺扯壞的，此刻被安全別針潦草固定，金屬尖端在鎖骨下方烙著微紅的印痕。她突然想起上周在裁縫店看到的場景：老式縫紉機針頭起起落落，將父親遺照的邊角縫進校服內襯。

穿過堆滿舊幕布的通道時，林霧的帆布鞋被膠帶纏住。彎腰解開的瞬間，她瞥見消防栓玻璃映出的自己：馬尾辮松散如蒲公英，劉海蜷曲著焦痕——那是母親用燒酒瓶里泡著的打火機燎過的，說是能驅霉運。風從安全門縫隙滲進來，掀起她衣擺時露出腰間淤青，像枚未成熟的青梅。

江逾白在第三排最左側的位置抬起眼。前排女生正在交換薄荷糖，錫紙剝裂聲讓他想起醫院走廊的安瓿瓶碎裂聲。他調整左手腕的黑色絲帶，讓綢緞邊緣與卡西歐表盤刻度精準重合。這個動作他重復了三年，從母親被擔架抬出音樂教室那天開始。

“下面有請新生代表林霧！“

掌聲像潮水漫過防滑地膠。江逾白的視線追著少女移動，她的運動鞋在射燈下泛著不自然的釉光。鞋幫處層層疊疊的補膠痕跡，讓他想起父親修復古董鐘表用的魚膠——那些破碎的琺瑯表盤也是這樣被強行粘合，裂紋里沉淀著消逝的時間。

林霧的指尖剛觸及麥克風，電流尖嘯便撕裂空氣。黑暗如瀝青傾倒而下時，她聞到了鐵銹味。紙張在掌心皺縮成團的觸感如此熟悉，就像每月替母親簽收催債信時，那些信封邊緣總會割破指腹。

應急燈亮起的瞬間，幕布上的投影正在滲血。2003級7班沈南星的日記殘頁懸浮在塵糜中：「他們把我的美工刀浸在生理鹽水里，說這樣傷口不容易潰爛。」林霧的瞳孔被釘在最后一行藍墨水字跡上，那抹幽光與母親病歷上的診斷書如出一轍——邊緣都有被煙頭灼穿的洞。

“設備故障！拉幕布！“

江逾白的指甲陷進掌心舊疤，橡膠鞋底與地膠摩擦發出瀕死般的呻吟。他撞開消防門時，穿堂風掀起幕布一角，沈南星的校牌照片在余光中一閃而過。那張泛黃的面孔與林霧的重疊成雙重曝光的相片，連嘴角下垂的弧度都驚人相似。

走廊的消毒水氣味刺得林霧鼻腔發酸。拖把水漬在瓷磚上畫出斷續銀河，她踩著光斑向前，德彪西的《月光》從二樓琴房滲下來。琴聲在第三小節猝然斷裂，像被裁紙刀劃開的綢緞。她抬頭時，半卷繃帶正從琴房窗口飄落，在風中舒展成蒼白的招魂幡。

“同學，需要紙巾嗎？“

陰影里的男生斜倚著消防栓，懷表鏈在他指間流轉冷光。林霧注意到他虎口有碘酒涂抹的星群，腕表停在九點三十一分——正是禮堂停電的時刻。這個發現讓她后頸發涼，仿佛有蜘蛛順著脊椎攀爬。

“我叫周司遠。“他舉起銹蝕的校牌，2003級7班的銅牌邊緣泛著苔蘚般的綠，“剛在找教務處，但所有門牌都被噴漆覆蓋了。“

林霧后退半步，鞋跟磕到金屬門框。警報器的紅色瞳孔倒映在周司遠眼底，仿佛無數個微型末日正在坍縮。她突然想起今早校門口的海報欄，那些被暴雨泡發的往屆畢業照里，也有一塊形狀相同的銅牌在角落閃爍。

“你鞋帶散了。“周司遠突然蹲下身。林霧來不及阻止，他已利落地系好蝴蝶結。這個角度她能看見他后頸的曬痕，像是長期戴著某種掛墜留下的印記。“雙環結，“他站起身時懷表鏈輕響，“這樣不容易開。“

早讀鈴聲在此時炸響，驚飛屋檐下的鴿子。江逾白從安全通道拐出時，正看見周司遠的手懸在林霧肩頭十厘米處——像是要替她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他腕間的絲帶在晨光中泛起血銹色，與周司遠的懷表鏈纏繞成命運交錯的隱喻。

“江同學！你的手......“林霧突然出聲。江逾白這才發現繃帶已被血浸透，暗紅色正順著指尖滴落，在瓷磚上綻開細小的花。他下意識將手藏到身后，這個動作讓襯衫袖口上翻，露出更多交錯的舊傷痕。

周司遠吹了聲含混的口哨，懷表蓋彈開的瞬間，林霧看見表面刻著奇怪的羅馬數字——IV不是四點而是六點的位置。“校醫室在二樓西側，“他合上懷表時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江逾白，“不過張校醫今天請假了。“

風卷著梧桐葉撲進走廊，林霧的演講稿從指間滑落。紙張翻飛間，江逾白看見某頁邊緣有褪色的唇印——和他母親留在琴譜上的如出一轍。這個發現讓他胃部痙攣，仿佛吞下了整塊堅冰。

“要遲到了。“周司遠的聲音像隔夜的蘇打水，氣泡在寂靜中接連破裂。他轉身時，懷表鏈在陽光中劃出銀亮的弧線，林霧突然注意到鏈墜是半枚青銅鑰匙，與母親藏在泡菜壇底的那枚恰好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