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的霧氣漫進教室窗欞時,林霧在解剖學筆記上畫下第47只鯨魚尾鰭。鋼筆尖在“海馬體記憶移植“的章節標題旁洇開墨點,像極了那年天文館幕布上的星云。講臺前的標本瓶折射著冷光,她恍惚看見江逾白的左手在福爾馬林溶液里蜷曲,醫用繃帶化作蒼白的海藻。
“林霧,你的快遞。“助教將斑駁的鐵盒擱在課桌,海腥味驚醒了沉睡的潮汐記憶。盒蓋開啟的剎那,貝殼風鈴殘片與泛黃琴譜糾纏著跌落,最底層的玻璃瓶里漂浮著銀杏葉——葉脈注射過藍色藥劑,在防腐液中舒展成神經突觸的形狀。
“這是我能偷到的最后樣本。“信紙上的字跡被水漬泡得浮腫,江逾白的筆觸像痙攣的琴弦,“母親燒毀了所有病歷,但我在她梳妝臺暗格找到這個。“林霧的指尖撫過瓶身標簽,廣州總醫院的公章下藏著鉛筆寫的“與霧“,筆畫末端拖拽著未干的血跡。
手機在解剖刀下震動,蘇棠的婚紗照刺破霧氣。珍珠緞面在雪地里泛著冷光,新郎無名指的古董懷表鏈纏住她手腕——與周司遠父親當年扣住沈南星遺照的銀鏈如出一轍。林霧突然想起儲物柜里那把生銹的美工刀,刀刃上“S.N.X“的刻痕正在記憶里生長倒刺。
“他今早進了ICU。“周司遠的語音留言混著心電圖儀的滴答,“握著你們在天文館拍的拍立得...“背景音里《月光》的旋律忽遠忽近,是江逾白母親二十年前演奏的錄音帶。林霧將耳機貼近左耳,聽見電流雜音中壓抑的喘息,像擱淺鯨魚最后的悲鳴。
醫學院天臺的風裹著消毒水味,她對著珠江對岸的霓虹翻開病理學圖譜。江逾白寄來的明信片夾在“進行性神經萎縮“的章節,珠江夜景被蒸汽熏成淚痕:“今天復健時握住了筆,可惜寫不出你的名字了。“背面貼著心電圖紙碎片,起伏的綠線拼出歪斜的鯨魚輪廓。
解剖教室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林霧將顯微鏡頭對準病變的腦組織切片。放大的神經元突觸間,納米顆粒拼寫的“與霧“在藍光下浮現。導師的腳步聲驚落載玻片,裂紋恰好將那個“霧“字割成兩半:“這是江同學捐獻的樣本,枕葉區植入的海螺碎片...說是給你的回信。“
平安夜的雪粒子砸在實驗室窗上,林霧奔過結冰的走廊時,福爾馬林的味道突然與海邊記憶重疊。那年江逾白將海螺貼在她耳畔,咸澀的風里他的手指尚且溫熱:“等廣州下雪,你就能聽見永恒的潮汐。“
ICU的玻璃幕墻凝滿霜花,林霧將掌心貼在冰冷的窗面。江逾白躺在儀器森林中央,左手無名指纏著病歷折成的紙戒,監護儀的綠線是他最后的海浪。她輕輕解開他病號服口袋,掉出的薄荷糖紙裹著干枯的銀杏葉——葉脈注射的藍色藥劑早已褪色,像他們未曾抵達的永遠。
“林小姐。“護士遞來密封袋,拍立得照片上的他們正在天文館畫星座,“他今早清醒時,一直在重復這個動作。“泛黃相紙背面,江逾白用針管在塑封膜上刻出歪斜字跡:「不要來廣州看雪」。
跨年鐘聲撞碎在零點,心電監護儀的悲鳴驚醒了珠江。林霧俯身將耳朵貼上他冰冷的枕骨,儀器波紋在耳膜化作最后的潮汐。當他左手無名指的溫度徹底消散,她含住那顆珍藏三年的薄荷糖——甜味在舌尖復蘇的剎那,十七歲的江逾白正在暮色中轉身,白大褂下擺掃過琴凳,月光從他指尖滴落,在2023年的雪地里凝固成不會褪色的琥珀。
窗外的雪突然下得綿密,林霧在值班簿簽下名字時,鋼筆在“關系“欄洇開墨漬。護士長輕聲提醒:“這里要填親屬或配偶。“她望著玻璃窗上重疊的倒影——醫學院的林霧正在解剖記憶,天文館的少女仍等著薄荷糖的承諾,而此刻的永別像未完成的五線譜,休止符永遠停在銀河最亮的星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