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未綻放的沉默，是時間褶皺里最深邃的宣言--它們以靜止的火焰，在黑夜的邊際寫下永恒的逗點。”
我不知這是何人留下的字條，也不知這到底有什么意味在其中，至于它對我的人生有什么意義，我也絲毫不清楚。世間的繁華在于煙花綻放的一瞬，而萬物的悲催在于世間的短暫，在永恒無止的沉浸中慢慢枯萎。無論多么艷麗的煙花，終究會有幾點花火無法華彩于浮光之中。
我深知這個道理，早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襁褓上，嬰兒的啼哭暴露在幼小的身體上，福利院的大門理所當然的打開時，我就知道了。這不是一個好的感受，也許這造成了我思想的深邃，所以老護工們常常指責這興許是留宿于此的孩子，斥責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拜托了拜托了，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的稱呼，就算男孩的身世是多么神秘縹緲，這也是個不應存在的誹謗。遺棄的男孩倒也并非沒有線索可言，只是他口袋里的那張寫著生于1998年3月21日名字叫林辰的紙條早已被他憤怒的小手捏爛，幸存紙片下的文字已被手心上的汗水模糊--說是淚水也未嘗不可。在悲傷與大哭當中，在這白紙黑字當中，在這男孩憤怒嘶啞當中，老護工們終究還是看懂了橫豎之間歪斜的文字，又或是停留在薄霧濃云中的恍然。
也許是這字條太過于苦澀難懂吧，也許是這孩子太不讓人討喜吧，也許是老人們心存偏見吧，可偏見的傲慢是身處于臺階之位而急于向下蔑視，而不是身處高位坦蕩于心。老人們從來不是君子，在恩寵與厭棄之中選擇了口口污蔑。我常以為，是天使造就了惡魔，我常以為，是美好造就了噩夢，我常以為，是自以為是的仁愛造就了口無遮攔。
我在人群當中沉默，現已過去十年。我還是個孩子，而林辰也還是個孩子。至今還有老人說著林辰的不堪，有的人聽了想笑，有的人聽了便厭惡林辰，還有的人聽了沉默不語。十年過去了，我依然在黑暗中生存，只是由哭泣的孩子變成了沉默的孩子。世間立下的規則大抵是用來遵守的，一味的用言語批評只會浪費口舌。我是懂變通的，既無力反抗，那就靜靜順從。一個乖乖聽話的孩子，這正是他們想要的結果。一頭痛快的野馬在草原奔騰，被束縛野性后，它便不再是野馬，因而沒有東西可以炫耀了。我常認為，十歲的年紀，我已經離開童年了，所以我時常坐在床邊，是我已經死去的童年。
天氣陰沉沉，是與我性格相符的日子。外面下起了雨，雨滴被撕扯成線，朦朧在空氣里。護工們不會讓孩子們在這種天氣出去，因為會感冒。孩子們總是在被再三要求后才會乖乖同意，這樣，他們頑皮的心思只能蔓延在屋內，感到無趣后也就安靜下來。
我無所謂，因為我的日常就是呆在屋里，不管晴天或陰雨，一天又一天。即便是上學的日子，我也情愿被罵一頓也不愿放棄一絲獨自一人在房間的時間。
現在沒有這個煩惱，因為正處于暑假。我不做學校的作業，僅僅利用假期最后一天的快感將他們撕毀。雪花似的紙片在走廊飛舞，留下無奈的阿姨不知從何打掃。阿姨大抵是善良的，她們從未抱怨過我，只是一味的寬慰，偶爾來上一句，“算了小辰算了。”我總是會在這句話出現時停手，因為我不想讓她們生氣。
老師是不會管我們的，他們從來不會管一個被父母拋棄的孩子。
陰天多風，風也將那濃郁的香水味擴散。對于只有老太太老頭子的福利院來說，這氣味實屬罕見。我們這些被拋棄的孩子接受著社會的善意，可再怎么，也是位于底層而無所事事的。我們無意去了解，只是愈發困惑。女人邁入這里第一步時就皺起了眉頭，年幼的我不明白為何，只是清楚，我與她并不屬于一個階層。她面容精致，畫著濃艷的妝色，烏茶色頭發經過了燙染，展現出歐式的大波浪，然后拍打到我的臉上。她身上昂貴的衣服讓我屏住呼吸--不想讓空氣沾染我的污濁來到她身上。這是冷漠的目光，隨著她掃過四周而激起陣陣寒意，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你就是林辰？”她用詢問珠寶價格的語氣問我。我討厭這樣的語氣，倒不是因為自己成了珠寶而心感不堪，而是內心深處自發的認為這是一種高雅的粗魯。我固執，怯懦，但也有自己內心的情感。我雖然整日心不在焉，但也清楚彼此的底線。我生氣，但是明白自己不能因為這種事大聲嚷嚷，所以只能無可奈何，忍氣吞聲。
我沉默，女人并不反感，而是細細端詳。她臉上的表情逐漸舒緩，露出若有若無的微笑，像是在寵物店欣賞自己心儀的寵物。我倔強的與她對視，即使被打上一巴掌也在所不惜--我曾多次受到這樣的懲罰，理由是“不尊重長輩”。“長得倒挺順眼，不愛說話？喂小子，以后你要換個地方住了。”
女人笑了，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笑，盡管那股瞧不起人的氣息增加了，但好歹也是嘴角上鉤，有了弧度。她掏出幾張紙，第一張上明明白白的寫著“收養協定”四個大字。院長的簽名赫然在目，我的眼睛突然苦澀刺痛。
后來的事我開始模糊，看不真切了。我只記得陰暗的房間里有個男孩，男孩坐在床上，與他的養母對視。只是互相看著罷了，只是頭腦發暈罷了，激動開心惱怒痛苦融合一起，交織成我不知道的感受。我在這個世界無力的掙扎，凝視了深淵，也被d拉入深淵，在污濁中裹滿黑泥，在烈日下等待凝固。我追求破土重生，然而上帝卻將我真火烘烤，或是我身上裹滿石膏，或是化作一塊裝飾的陶器，不為人知的消亡。但是有人潑灑了一盆水，想要沖掉我的污濁，將我拉入另一個世界。
這雙手太干凈了，我不敢觸摸，害怕忌憚它--更或者，被拉入另一個深淵。
我表示了反抗，是我麻木以來第一次真正的反抗。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如此的抵觸，抵觸那白紙黑字，甚至是畏懼--這是心理與肉體共同作用的結果，而并非獨立。我扔掉安靜，干出與我性格毫不相符的事情，我大喊大叫，我發泄脾氣，我亂砸東西--那些我僅存的遺產在暴力下一片狼藉。最后，我被人按倒，被言語勸導，被院長拍了一巴掌，此時，我臉上已經灑滿淚水。
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我是毫無用處的孩子，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帶走我這樣毫無用處的孩子。
我坐上汽車，那是養父的汽車。養父在等待，邊看報紙邊等待。那是一張美國報紙，寫滿了我不認識的英文。養父將報紙一折，輕輕吐出一口煙霧--與福利院老頭們吐出的煙圈所不同的香味。他將雪茄夾在手指中，放下報紙，掃過我一眼，然后對養母說：“搞定了？我本來認為會很麻煩的。這孩子看起來很乖。”
“沒那么順利，我費了很大的力氣。他現在確實是乖，反抗的時候倒是獨有個性嘞。”養母沒好氣的說。
養父冷哼一聲，開動發動機，打開車載音箱，樂音傳出。
養父聽了一會，然后踩動了油門。車開動了，將外面的一切扔到后面，像暴躁的莽夫，不顧一切的前沖。無所畏懼的雨水變大了，猛然沖向車身，最后化為雨掃動下的一具具尸體。歌聲變得激情，如同戰士奔走，用那鋒利的巨劍殺死敵人，寒氣逼人，劃向我的脖子。
“小孩子嘛，哭哭鬧鬧沒關系的。”養父說。
我倚在車座上，暈吐感浮現。孩童的我不知道以后會有什么樣的命運，什么樣的結果，只是懼怕，這個已入骨頭的東西，用骨頭斷裂處的那根尖利的骨刺，在我心上刻下重復的懼怕，流下血紅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