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里的紅色安全燈像一顆即將熄滅的炭火，在周同安的臉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這間暗房是她養(yǎng)父在世時留下的，現(xiàn)在成為了周同安的私人領(lǐng)地。她戴著橡膠手套的雙手微微發(fā)抖，手腕上的浪琴表反射出一道游移的光斑，鑷子夾著的底片在顯影液中緩緩顯露出輪廓——那是昨天她在外游玩以及晚上在光之河畔偷拍董晉卿的照片。

“最后一幕的追光再偏左15度……”

周同安無意識地重復著舞臺指令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只不過好像沒有多大作用。顯影液中的影像越來越清晰：董晉卿站在落地窗前的身影，藏青色西裝外套下若隱若現(xiàn)的珍珠母貝紐扣，還有——

周同安猛地湊近觀察盤。

文件左上角的鋼印在藥水中浮現(xiàn)出清晰的紋路，高盧共和國徽章的反光在膠片上形成特殊的莫爾條紋，這種防偽印記她太熟悉了，養(yǎng)父生前是駐琥珀之路武官，書柜最上層那本《外交郵袋管理條例》扉頁上就印著類似的紋樣，汗珠順著周同安的太陽穴滑下，在顯影盤里激起細小的漣漪。

“領(lǐng)事級加密文件……”

周同安倒吸一口冷氣，她脫口而出，隨即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鑷子“當”地撞在顯影盤邊緣。她似乎真的闖禍了，昨天能把相機帶回來已是萬幸，沒想到自己誤打誤撞竟真的拍到了一下不能拍也不該怕的東西。

二十年前布達佩斯的冬夜，養(yǎng)父周衛(wèi)國將一本小冊子塞進她書包的場景突然浮現(xiàn)。

“濤兒，記住這些鋼印紋樣，看到就要忘記，這件事你必須時時刻刻記住，一刻都不能忘。”

電話鈴聲刺破黑暗，周同安手忙腳亂地將底片藏進抽屜，已經(jīng)沖洗出來的照片也被她慌亂的放在一旁的劇本中間，暗房的門突然被敲響時，周同安條件反射般用身體擋住工作臺，試圖遮擋工作臺有抽屜的事實，打翻的定影液在桌面蔓延開來。

“安姐”

門外傳來助理燕子的聲音，之前的助理結(jié)婚生子，臨走之前推薦了自己的同門師妹，燕子從大學畢業(yè)就跟著周同安，到現(xiàn)在也快7年了，小姑娘努力上進能力強，是周同安最信賴的人，沒有之一。

“田院長剛剛打電話過來說，文化參贊邀請參加明天的戲劇論壇，田院長的意思是，您是這次巡演的女主角，這件事您來決……”

“就說我在準備新劇本！”

周同安打斷燕子的話，她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深吸一口氣后，胸口微微起伏著，一些不想干的東西被她隨手扔在一旁的化學藥劑架上，顧不得已經(jīng)在順著桌角往下滴答的顯影液了，暗紅色的液體像血液一樣在金屬桌面上蜿蜒流淌，浸濕了她隨手放在一旁的演出劇本。

“既然已經(jīng)拍了……”

周同安咬了咬下唇重新拿起鑷子，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那就看個明白。”

底片在紅燈下泛著詭異的幽光，像是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正在顯影液中慢慢蘇醒。周同安的動作突然變得異常堅決，她利落地將剩余幾張底片全部浸入顯影液，動作快得幾乎有些粗暴。膠卷在藥水中舒展開來，像一條條黑色的水蛇，吐露出它們吞噬的秘密。

“到時候照片一燒，膠卷上交……”

周同安低聲自語，聲音里帶著話劇演員特有的臺詞功底，每個字都咬得異常清晰。

“誰知道我到底看過還是沒看過。”

暗房里彌漫著刺鼻的化學藥劑氣味，周同安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她忽然想起在學校上學時老師說過的話：“最好的表演，就是讓觀眾相信你也在被蒙蔽。”現(xiàn)在，她可能要表演給董晉卿看，或者，還會有其他人。

顯影液中的影像越來越清晰，周同安的瞳孔微微收縮。倒數(shù)第二張底片上，赫然是董晉卿與一個模糊人影的交談畫面，那人手腕上的蛇形紋身在膠片上呈現(xiàn)出詭異的反光。濕漉漉的底片被她重新掛在晾干線上，水珠滴落的聲音在寂靜的暗房里格外清晰，窗外的樹影在風中搖曳，投在墻上的影子像極了一個潛伏的監(jiān)視者。

“安姐？”

剛剛周同安的話說了一半，門口的燕子舉著手機一直在等待下文。

“哦，嗯，就說我需要……”

周同安抓抓頭發(fā)，理由有很多，但要想一個最合理的。

“需要……實地采風，明天的戲劇論壇就不去了。”

燕子那邊給了準確的答復，聽著燕子掛斷電話，周同安將視線重新轉(zhuǎn)移到后面幾張濕漉漉的底片，董晉卿翻動文件的手指在第三張照片上格外清晰——無名指根部有一道幾乎不可見的戒痕。

周同安拉開養(yǎng)父的舊皮箱，從夾層取出一盒標記著“1999-布達佩斯”的底片，周同安拿著放大鏡，鏡片下，年輕的養(yǎng)父站在大使館臺階上，身后玻璃窗倒映的人影做著與董晉卿完全相同的手勢——左手小指以特定頻率輕叩窗框。

“V-E-R-I-F-Y……核實？”

周同安破譯出摩爾斯電碼的節(jié)奏，后背沁出一層冷汗，按照她的推斷，這封密電的意思是核實，但是真的是核實嗎？如果是的話，要核實什么？怎么核實？如果不是核實又會是什么意思？更令她不安的是，第五張照片的角落里，有個模糊的人影正在對街電話亭里舉著長焦鏡頭，而鏡頭對準的方向，正是養(yǎng)父所在的方向。周同安試圖站在相機鏡頭的視角驗證自己想法的真實性，無奈，照片只是平面的，并不能讓周同安看清什么，不過拍照的地方應(yīng)該還和照片里一樣。

有必要去一趟布達佩斯大使館了，周同安這樣想。

暗房的溫度似乎突然降低，周同安繼續(xù)沖洗照片，她將昨天偷拍的最新沖洗出來的照片排列在燈箱上，突然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每張照片里，董晉卿的珍珠耳釘都在相同位置反光——這不是巧合，是專業(yè)反監(jiān)視的站位技巧。她翻開養(yǎng)父的筆記本，泛黃的紙頁上寫著：“NY-114號死信箱，光闌值f/5.6，快門1/125，對焦距離∞”。這是養(yǎng)父教她的第一個攝影參數(shù)，說是“拍風景的最佳設(shè)置”。

鬼使神差地，周同安將徠卡M6的參數(shù)調(diào)整至筆記本上寫的數(shù)值，透過取景框看向窗外，外交官公寓的窗戶在黃昏中變成一面模糊的鏡子，而遠處蒙馬特高地的圣心大教堂突然清晰得不可思議——玫瑰窗的圖案與文件鋼印的莫爾條紋完美重合。

“這是……定位標記？！”

周同安的呼吸變得急促，她取下相機底蓋，黃銅上刻著的NY-114編號在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養(yǎng)父為什么要特意把這樣一串數(shù)字寫下來？

手機突然震動，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尊敬的周同安女士您好！歡迎蒞臨2015文化交流慈善晚宴，晚宴與12月16日（周五）19:30準時開始，晚宴地點為呂泰斯麗茲酒店，請著正裝按時出席，再次歡迎您，期待您的蒞臨。”落款是文化部歐洲司，但郵箱后綴卻是@diplomatie.gouv.fr——高盧外交部的官方域名。

周同安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舞著，幾番刪刪減減，指尖始終懸停在回復鍵上遲遲沒有點擊發(fā)送，周同安在思考退掉這個莫名其妙的晚宴的可能性，薄唇微微抿著，為什么文化交流晚宴會是從外交部的郵箱發(fā)出來的？這中間又有什么名堂？

沒等周同安想出個一二三，窗外突然傳來汽車急剎的聲音，她掀開窗簾一角，樓下并沒什么異常，沒什么特殊的人特別的事，只是原本空著的停車位上，一輛灰色標致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耐Ｔ谀抢铮嚴锶苏诖螂娫挘芡裁翡J的察覺，那人好像每隔一會兒就要四處張望一下，是在觀察？還是覺得周圍有危險，又或者是，他在躲避什么？而他的右手——戴著與剛剛自己沖洗出來的照片里，電話亭中人相同的蛇形戒指。

暗房的紅燈閃爍了一下，這是有人進來了的信號，養(yǎng)父在的時候改造的，周同安迅速將最重要的底片藏進暗格，其余照片放入信封塞進書架，當她轉(zhuǎn)身準備再次觀察樓下的情形時發(fā)現(xiàn)門縫下不知何時被塞進一張紙條：

“周女士，您父親的懷表還在走嗎？——D”

紙條似乎是特殊制成的，紙張本身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水味，背面印著模糊的指紋，周同安小心翼翼的將紙條靠近自己的鼻子，仔細嗅聞，那香水的苦橙與雪松似乎與董晉卿身上的氣息如出一轍，周同安的眼前突然浮現(xiàn)養(yǎng)父臨終時塞給她的懷表，表蓋內(nèi)側(cè)刻著已經(jīng)模糊了的“給D”的字樣。

暗房的自鳴鐘響了，六下金屬震顫在藥水味里炸開，每一聲都像顯影液漫過相紙，將寂靜蝕刻成更深的黑，水珠從龍頭墜落，在第六響時凝固，周同安知道，今晚的慈善晚宴遠不止文化交流那么簡單，她取出最珍貴的那卷未沖洗膠片——養(yǎng)父說的“最后的底片”，輕輕放進貼身口袋。

窗外，呂泰斯的暮色漸沉，最后一縷玫瑰色的晚霞透過蕾絲窗簾，在暗房的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周同安站在穿衣鏡前，指尖輕輕撫過那件墨綠色的絲絨晚禮服——這是她為巴黎巡演特別準備的戰(zhàn)袍，腰間的褶皺能完美掩飾暗袋。當她系上珍珠項鏈時，突然在鏡中捕捉到自己唇角那個微妙的上揚，與董晉卿如出一轍的弧度讓她心頭一顫。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精心排練過的舞臺神態(tài)，又像是外交官特有的面具。當周同安拿起梳妝臺上的正紅色唇膏，在唇瓣上緩緩涂抹時，她忽然意識到這個顏色與董晉卿用的那支幾乎一模一樣。

鏡中的女人既熟悉又陌生，微笑里藏著太多秘密，既像是她正在扮演的角色，又像是她正在成為的那個人。晚禮服包裹下的身影，正在這場危險的戲劇里扮演著連她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