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17日，BJ反常地下起連綿梅雨，鉛灰色云層壓得低低的，將整座城市困在一片濃稠的灰蒙之中。國家文物局修復中心的長廊仿佛被時光遺忘的甬道，年久失修的水磨石地面像面破碎的鏡子，將慘白廊燈切割成細碎冷光。陳年宣紙特有的草木氣息，混著松節油刺鼻的味道，在潮濕的空氣里發酵，形成種令人不安的陳舊感。
沈昭雪抱著沉重的檔案盒，小心翼翼地前行。她的高跟鞋叩擊地面，發出清脆聲響，在寂靜的走廊里反復回蕩。聲音驚醒了墻角蜷縮的灰蛾，它們驚慌地振翅而起，撲簌簌撞在布滿水痕的玻璃上，留下零星鱗粉，宛如無聲的求救信號。
推開修復室的橡木門，潮濕的霉味裹挾著檀木氣息撲面而來。恒溫系統發出低沉的嗡鳴，三十六盞可調光燈次第亮起，宛如游過黑暗的銀魚。工作臺中央的木匣裹著三層防塵布，邊角結著蛛網般的褶皺，像具等待解剖的古尸。
沈昭雪摘下乳膠手套，腕間褪色的紅繩隨之滑落，那是母親臨終前系上的，繩結里藏著半枚銹蝕的銅錢，邊緣還沾著暗紅痕跡。她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輕吐白霧，呼吸在冷空氣中凝成細小冰晶：“第七次了。“話音剛落，空調出風口突然傳來沙沙響動，像有人在暗處磨牙。
指尖拂過布面凸起的纏枝蓮紋，凹陷處積著百年塵埃，觸感如同摩挲著某種古老生物的鱗甲。記憶突然翻涌，今早信箱里那封匿名信的觸感再度浮現：泛黃宣紙浸透松煙墨，指尖撫過時能感受到紙面微微的凹凸，那是朱砂寫就的“莫觸蓮心“四個字留下的痕跡。字跡暈染如血，仿佛每個字都在皮下跳動，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性。
此刻她分明看見，防塵布上的雕花縫隙里，滲出點點猩紅。猩紅的液體如活物般蔓延，在燈光下折射出詭異的光澤，像極了信紙上未干的朱砂。她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卻發現那猩紅液體竟沿著布面紋路，緩緩勾勒出一朵盛開的蓮花，與信紙上的“莫觸蓮心“形成詭異的呼應。
檀木妝奩在青磚案幾上投下冷硬的陰影，沈昭雪拂開垂落的碎發，指尖觸到邊緣包漿時頓了頓，黃銅包角氧化出深淺不一的孔雀藍，如同被歲月侵蝕的青銅古器，在暖黃的臺燈下泛著幽幽冷光。她將放大鏡架在鼻梁上，金屬鏡架與皮膚接觸的涼意讓她微微一顫。
目鏡里，纏枝蓮紋在高倍放大下褪去古韻，扭曲的藤蔓仿佛在緩慢蠕動。當鏡片掠過第三朵蓮花時，后頸突然竄起細密的冰棱。花蕊中央的骷髏雕刻正對著她，七個深不見底的孔洞呈北斗七星排列，空洞的眼窩里嵌著兩粒暗紅碎屑，像是凝固的血珠，又似某種生物的晶狀體。她屏住呼吸，鏡筒在顫抖中劃出細小弧度，碎屑表面竟折射出星芒般的冷光，恍惚間，那些孔洞仿佛正吞吐著來自幽冥的氣息。
“不可能。”蘇硯摘下金絲邊放大鏡，食指和拇指用力按壓酸澀的睛明穴。臺燈在她眼下投出青黑的陰影，案頭攤開的《髹飾錄》古籍旁，散落著沾著朱砂的狼毫筆。作為修復過明代《永樂大典》殘頁的文物修復專家，她見過無數巧奪天工的古代技藝，卻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暗刻，妝奩內側的骷髏圖騰竟采用失傳已久的“陰刻陽顯”技法，眼窩處還嵌著兩粒暗紅瑪瑙，在冷光燈下泛著濕潤的光澤，像是隨時會流下血淚。
她戴著白手套的指尖懸在骷髏嘴角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輕輕觸碰上去。剎那間，整座妝奩突然發出細微的嗡鳴，聲音像是無數小蟲在木髓里振翅，又像是某種古老樂器的震顫。蘇硯下意識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工作臺邊緣。窗外驟然炸響一聲悶雷，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驚得她打翻了旁邊的酒精瓶。透明液體沿著骷髏詭譎的獰笑緩緩流淌，在木紋溝壑里折射出詭異的紅光，宛如蜿蜒的血河正順著千年前的雕刻紋路蘇醒。
沈昭雪屏住呼吸，祖傳銀簪在指節間微微發燙。簪頭饕餮紋的獸瞳凹陷處，不知何時凝起顆渾濁水珠，順著扭曲的紋路蜿蜒滑落，在她虎口處留下一道冰痕。隨著“咔嗒“輕響，檀木妝奩的暗格如蟄伏的毒蛇驟然彈開，腥甜氣息裹挾著腐葉的霉味噴涌而出，那是種令人作嘔的發酵氣息，像浸泡在污水里的絲綢，又像盛夏池塘底翻涌的腐殖質。
鴿血紅玉墜靜靜躺在褪色的絲絨襯布里，宛如凝固的血泊。沈昭雪戴著白手套的指尖懸在半空，玉墜表面天然形成的冰裂紋里，暗紅物質凝結成蛛網般的紋路，在臺燈暖光下泛著珍珠母貝特有的虹彩。當鑷子尖端剛觸到玉墜冰涼的表面，工作臺突然劇烈震顫，黃銅鎮紙像被無形之手掀翻，重重砸在攤開的古籍上。《魯班經》譯注泛黃的書頁嘩啦翻開，墨色字跡在陰影中扭曲成詭異的符咒，“邪術禁制篇“五個朱砂大字刺得她眼眶發疼。
紫外線燈嗡鳴著亮起，冷白光束如刀鋒般劈開修復室的寂靜。沈昭雪握著放大鏡的指尖驟然收緊，透過防護目鏡，她看見羊脂白玉墜表面泛起細密裂紋，宛如蛛網在月光下蘇醒。那些暗刻的蝌蚪狀符文竟在紫光中扭曲伸展，墨色線條如活蛇般游弋，鱗片般的反光刺得她眼眶生疼。
隨著符文重組，“癸未年秋，沈家滅門“八個篆字在玉面徐徐浮現，筆畫邊緣滲出暗紅痕跡，像是干涸的血跡在熒光下顯形。她的呼吸陡然停滯，玉墜背面，一枚淡金色指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型，指紋溝壑間嵌著幾粒朱砂，在紫光中泛著妖異的光澤。明明半小時前用超聲波清洗時，這塊古玉還光潔如新，而此刻自己全程佩戴的乳膠手套上，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空調出風口突然發出尖銳的嘯叫，零下五度的冷氣裹著冰晶傾瀉而下。沈昭雪呵出的白霧在鏡片上凝成霜花，模糊的視野里，工作臺的鍍鉻鏡面映出詭異倒影：那個穿著白大褂的“自己“正歪頭盯著玉墜，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兩排森白的牙齒，脖頸處蜿蜒著暗紅色的勒痕，像條毒蛇纏繞在蒼白的皮膚上。
“叮”手機在紅木桌面震出細碎聲響，仿佛某種蟄伏的古老生物突然蘇醒。沈昭雪指尖剛觸到陶瓷杯沿，滾燙的普洱便潑濺出來，在泛黃的古籍扉頁暈開深色水痕。屏幕幽光映亮她驟然繃緊的下頜線，微信對話框里跳動的紅點像滲血的傷口，是文物局同事轉發的沈家祖宅拆遷現場航拍圖。
畫面被陰云籠罩的老槐樹扭曲如垂死掙扎的枯骨，虬結的枝椏間垂落的紅綢包裹在風中微微顫動，暗紅色澤與她貼身佩戴的玉墜如出一轍。那抹血色仿佛穿過像素層，在視網膜上灼燒出焦痕。沈昭雪猛地攥緊檔案袋，牛皮紙表面傳來細微的撕裂聲，月牙形的血痕從指縫間滲出，在“民國時期江南喪葬習俗研究”的標題上洇開。
特制錦盒打開時泛起檀香與樟腦混合的氣味，玉墜在絨布上泛著溫潤光澤。當她將玉墜歸位的瞬間，盒底那片枯黃的梧桐葉突然刺痛了眼睛。葉片邊緣呈詭異的焦黑色，葉脈間用朱砂勾勒的“棲梧院”三個字仿佛還在微微滲血，與今早匿名信上那行力透紙背的狂草如出一轍。窗外的風突然加劇，卷著未關嚴的窗欞發出吱呀怪響，仿佛有無數雙看不見的手在叩擊。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點砸在沈昭雪的傘面上，發出密集的鼓點聲。她攥著傘柄的手微微發抖，雨水順著傘骨滑落，在地面匯成渾濁的溪流。裝著玉墜的保險箱被她死死塞進背包最深處，金屬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卻不及心中蔓延的不安。
地鐵站臺的穿堂風裹挾著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掀起她單薄的衣角。沈昭雪低頭整理背包拉鏈，余光突然掃過軌道漆黑的隧道，那團猩紅的影子，像是浸透鮮血的嫁衣，又像是綻開在夜色里的曼珠沙華，一閃而逝。她猛地轉身，只看見玻璃墻上自己扭曲變形的倒影，蒼白的臉在熒光燈下泛著青灰，額前的碎發被冷汗浸濕，黏在皮膚上。懷中的血玉墜突然發燙，隔著層層布料，灼燒著她的脊背，仿佛要將某種古老的詛咒，順著血脈注入她的身體。
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來回擺動，劃出扇形的水痕，卻怎么也刮不凈撲面而來的雨幕。沈昭雪握著方向盤的手沁出冷汗，后視鏡里，一片枯黃的梧桐葉不知何時貼在了鏡面上。她剛要伸手去拂，卻驚恐地發現那葉片正在緩緩舒展，干枯的葉脈間滲出暗紅液體，順著鏡面蜿蜒成某個古老的符咒，在車燈的照射下泛著詭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