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大川的龍泉山,開滿了川葵,一片艷。
鋸齒邊的花瓣,粉的紅、淺的紅、深的紅、橘的紅,喚醒了整片山野,生機勃勃的景象漫過一座山頭又漫過一座山頭,跳起舞步與山澗的龍泉溪擠眉弄眼。
龍泉溪不寬不窄地在山澗肆意舞華爾茲,不湍不急,慢著性子欣賞龍泉的風景,遭遇落差大的石堆就上演一段小瀑布,砸起的水花倒像演奏的樂曲。
追溯溪流的源頭,那是一片花海。川葵自然少不了,那里的川葵開得正艷,層層紅瓣竟如暈染過的云紗。云紗盡頭便是一座淺粉的石木結構大房舍。
房舍坐北朝南,門廳下是光滑的石階。粉紅墻壁異常的耀眼奪目,走進細看,那便是摻了大量的粉紅花瓣和的泥漿,把整座房舍砌得平整、芳香撲鼻。
纏滿花蔓的籬笆,圈了菜圃,圈了花圃,圈了幾只溫順的雞鴨,還圈了一棵大花樹,白色的花瓣正灑滿枝頭。
這便是云落的家。
這時,她正躺在花樹下的木椅上訓練自己的嗅功。
云落從降生下來便對花木有極強的偏愛。無論她是睡著還是哭著鬧著,你把一支開得正濃的花放在她鼻下,她必定安靜下來,嘴角畫出上揚的弧。奇怪的是云落從頭到腳都散發著花香,這香味會因她接觸到的花和當下的心情而規律地發生變化。
她的母親和父親都以為他們的女兒是山顛上的云彩,被他們家的花海迷住了,便落了腳。云落的父母酷愛花,這座房屋建成之時,周圍便開滿了花。
云落五歲那年,她坐在屋檐下的臺階上,數屋后開的花朵的數。她能準確無誤地報出花朵的數目。漸漸地,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在纏滿花蔓的籬笆上時,她便知道籬笆上開了幾朵花。
慢慢地,小云落便喜歡上了猜猜花開花落的時間。
躺在花樹下閉目養神,靜聽花開的聲音,輕嗅每一朵花的味道成了云落每天必修的課程。父母外出勞作,她自己能把功課做一整天。
現在,她能夠預知到一公里外花朵的遭遇。哪一朵被蜜蜂親了,哪一朵隨著日光的降臨溜走而閉閉合合,哪一朵被人采走只剩了光禿的桿,這些她都能感應到,就像親眼目睹。
現在的云落已滿18歲,烏黑的頭發垂直腰間,如同吸納了何首烏的驚魂,烏黑發亮。兩道柳葉眉也似著了碳粉般漆黑黑。消瘦的臉蛋白皙透紅,像是川葵的顏色都拿了來給她搽粉。
云落也是個勤快的姑娘。每天日落前,她都要走訪她的每一朵花,道個晚安。她的美都留給了那些花花木木。她躲著每一個與她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在她的生命里,迄今母親是她遇到的唯一一個女人,父親是她遇到的唯一一個男人。
云落喜愛花,做花酒,飲花酒,烙花餅,喝花茶,每日三餐,無花不歡。但有一點,她管轄下的花只能被用或肆意盛開。凋零或被風雨欺負了的都被她撿拾回來,晾干磨成粉參與她與父親的研究。
云落的父母是山腰酒莊的釀酒師。自從云落出生,他們發現他們的釀酒技術和對材料的嚴苛已慢慢遷就云落的直覺和喜好。
云落五歲便能小飲,對酒品頭論足,說些奇怪的話。
起初云落的父母對她的話不屑,直到他們的酒曲引起酒莊的興趣。
云落對酒曲的研究就像猜花開花落一樣有趣、著迷。起初,任由她折騰花酒,她釀造的花酒就像她記憶中的花朵那樣,那么干凈,純粹,不招搖不浮夸。
再后來,云落對酒曲的研究不止于對花酒的研究。她把目光投在父母的心血中,她改變了白曲的傳統味道。
今夜,夜幕籠罩之時,老天爺積聚了幾天的力量終于變成拖著銀線尾巴的雨,向山澗向山頭潑灑下來。
落花時節雨紛紛,云落的小院也不例外,打得籬笆上的花無奈地直搖擺。房前的花海也被冷雨洗濯得措手不及,幾朵花明顯地緊靠在一起,相依為命。如云紗般的花海皺巴巴地團在一起。
今天云落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困在心頭,雨下得越大,她的心越被揪得緊:她的父母外出勞作還未歸來。
她從雨中的花朵也嗅到很多不安分的氣息。這些不安分的氣息在以往所有的夜雨里都不曾相見。她覺得滿山遍野的花朵都在戰栗。一股股寒意不斷向她漫過去,漫過去。
以前,每逢大雨,父母都會提前回家,跟她一起做花餅,熬花粥。
在夜幕籠罩起整個龍泉山,不給一絲光亮的時候,她家的籬笆才被推開。這對頭戴蓑笠,身披蓑衣的人,便是她的父母。
“今晚大當家交代的,明早就要做,那些賊人來勢洶洶,來得快,來得兇狠。”
云落在父母焦慮的眼神,急促的對話中,已猜出他們正在焦慮的事情。
“毀、藏、躲、逃”是云落聽得最多的詞匯。
在云落看來,正有一場異常的兇險向他們靠來。彼時,她是否能護了滿山花朵周全?答案是肯定的,她不能。她只會感知花朵的喜憂安樂,卻拿不出拯救的辦法。
“我們連夜躲到兩個山頭后的貝縣。”
“賊人不是剛渡河嗎?我們的茅屋里還有很多需要收拾的東西,寬限幾天?大當家的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訴我們,一定要把秘訣藏好,保存好。人在秘密在,人亡秘密亡!”
云落知道一場比今夜更大的暴風雨就要來了。她的秘密全在她的心里、眼里、嗅覺里,她定會保護好自己的秘密和秘訣。
本來偌大的房屋,滿當當,重要的東西就那么幾件。很短的時間,他們已把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收拾停當,準備在雨夜中行進。
“明天停了雨,再走不遲吧,這么大的雨把孩子淋病了,可就麻煩了。”
云落媽的話正說到云落爸的心坎里。云落自小就身體孱弱,怎會經得起連夜逃跑。
可是,云落滿身散發的淡淡清香更加重了他們臉上的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