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天空陰沉得像是被潑了墨。我抬頭看了眼窗外越來越厚的烏云，慶幸自己帶了傘。
“同學們，下周一別忘了小組作業展示。“許老師的聲音幾乎被突然響起的雷聲淹沒。一道閃電劃過天空，教室里幾個女生小聲尖叫起來。
我回頭看了眼林雨晴。她正望著窗外，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書包帶。今天她又穿了長袖，盡管教室里悶熱得讓人冒汗。
下課鈴一響，同學們紛紛收拾書包準備逃離即將到來的暴雨。我慢吞吞地整理書本，余光看到林雨晴也磨蹭著沒有馬上離開。
“嘿，你帶傘了嗎？“我走到她桌前問。
她搖搖頭，眼睛仍然盯著窗外：“雨應該一會兒就停了?！?/p>
話音剛落，一道驚雷炸響，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窗戶上，瞬間就形成了雨簾。幾個沒帶傘的同學在走廊上哀嚎著退了回來。
“我送你吧?！拔一瘟嘶问种械恼郫B傘，“我家和你順路?！?/p>
她猶豫了一下：“不用麻煩...“
“不麻煩！“我打斷她，“難道你想等雨停？看這架勢，至少得下到晚上?！?/p>
她咬了咬下唇，最終點頭：“謝謝。“
我們站在教學樓門口，雨勢絲毫未減，地面上已經積起小水洼。我撐開傘，示意林雨晴靠近些。她小心翼翼地挪到我身邊，保持著剛好不會碰到我的距離。
“這樣會淋濕的。“我說著，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往我這邊帶了帶。她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但沒有掙脫。
我們就這樣走進雨中，傘不算大，為了不讓雨水淋到她，我不得不把她護在靠近我的那一側。她的發絲飄來淡淡的洗發水香氣，混合著雨水的清新，莫名讓我心跳加速。
“你很喜歡文學？“我打破沉默。雨水打在傘上的聲音太大，我不得不低頭靠近她耳邊說話。
她輕輕點頭：“嗯。書里的世界...比現實簡單?！?/p>
“比如王爾德？“
她側臉看了我一眼，雨水沾濕了她的睫毛：“你也讀王爾德？“
“昨晚特意去查的?！拔依蠈嵆姓J，“你說他筆下的美麗總是伴隨著破碎...我想知道為什么?！?/p>
她沉默了一會兒，雨水在我們腳邊濺起小小的水花。
“因為他相信真正的美必須包含痛苦?！八K于開口，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就像夜鶯用胸脯抵著荊棘唱歌，用鮮血染紅玫瑰...最動人的東西往往需要最大的犧牲。“
我沒想到她會說這么多，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一輛汽車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濺起一片水花，我本能地轉身用背部擋住，臟水全潑在了我的校服上。
“你沒事吧？“林雨晴驚訝地看著我濕透的后背。
“小意思。“我咧嘴一笑，“反正回家也得洗衣服?！?/p>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眼中閃過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然后突然說：“右轉?！?/p>
“什么？“
“我家往右轉。“她解釋道，“上次你看到的是我繞遠路去圖書館的路線?！?/p>
我跟著她的指引拐進一條狹窄的小巷。這里的路燈年久失修，在雨中顯得更加昏暗。兩側的老式居民樓墻壁斑駁，有幾戶窗戶用木板封著，看起來已經廢棄。
“就是前面那棟?！八钢粭澔疑奈鍖訕欠空f。
我們剛走到樓下，突然聽到樓上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林雨晴的身體明顯僵住了。
“你在這里等一下?！八f著就要往樓道里沖。
“等等！“我拉住她，“發生什么事了？“
“沒什么，我...我得回去了?！八噲D掙脫我的手，眼神慌亂。
就在這時，樓道里傳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和一個男人含糊不清的咒罵聲。林雨晴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你快走?！八莆?，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急切，“求你了，快走！“
但我已經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搖搖晃晃地出現在樓道口，手里還拎著個酒瓶。他的襯衫皺巴巴的，臉上帶著不正常的潮紅，眼神渙散卻充滿戾氣。
“死丫頭，又野到哪里去了？“他瞇著眼睛看向我們，聲音嘶啞，“老子晚飯都沒得吃，你倒好，在外面勾搭小白臉？“
林雨晴的肩膀微微發抖，但她的聲音異常平靜：“爸，這是我同學。下雨了，他送我回來?！?/p>
“同學？“男人嗤笑一聲，搖搖晃晃地走近，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小小年紀就不學好，跟你媽一個德行！“
他猛地伸手抓住林雨晴的手腕，粗暴地把她往自己身邊拽。林雨晴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叔叔！“我下意識上前一步，“您喝多了，別這樣對林雨晴...“
“滾！老子管教女兒關你屁事！“他怒吼著，舉起酒瓶作勢要砸我。
林雨晴突然擋在我面前：“爸！他這就走！“她轉頭看我，眼神近乎哀求，“劉鋒，求你走吧?！?/p>
我站在原地，拳頭不自覺地握緊。雨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憤怒的汗水。
“聽見沒？我女兒讓你滾！“男人又拽了林雨晴一下，她疼得輕吸一口氣。
理智告訴我應該離開，但看著林雨晴蒼白的臉，我的腳像生了根一樣無法移動。
“叔叔，林雨晴是個好學生，她...“我試圖講道理。
“好學生？“男人冷笑，“好學生會在日記里寫她爸是個廢物？寫她恨不得離家出走？“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團皺巴巴的紙，在林雨晴面前晃了晃，“這是什么？啊？“
林雨晴看到那團紙，整個人像被雷擊中一樣僵住了。我看不清那上面寫了什么，但從她的反應來看，那一定是極其私密的東西。
“爸，那是我的...“她的聲音開始發抖。
“閉嘴！回家再收拾你！“男人惡狠狠地說，然后轉向我，“小子，再不走我報警了！“
我知道繼續僵持下去只會讓林雨晴更難做，只好后退一步：“林雨晴，明天見?！?/p>
她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眼神里滿是復雜的情緒。男人拽著她往樓道里走，我站在原地，聽著腳步聲和咒罵聲漸漸遠去，直到三樓傳來“砰“的關門聲。
我抬頭看向三樓窗戶，燈亮了起來，窗簾沒拉嚴，透過縫隙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動。突然，一個清脆的巴掌聲傳來，緊接著是林雨晴壓抑的啜泣和男人更大的吼叫聲。
我的胸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呼吸都變得困難。本能驅使我沖向樓道，但理智又讓我停下——這樣貿然闖入只會讓事情更糟。
我在雨中站了不知多久，直到樓上的吵鬧聲漸漸平息。雨水早已浸透我的衣服，但我感覺不到冷，只有一種無力的憤怒在血管里奔涌。
最后，我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腦海中全是林雨晴被拽走時回頭看我那一眼——那里面的痛苦和羞恥，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校門口等著。同學們陸續到來，但直到上課前五分鐘，才看到林雨晴的身影出現在遠處。她走得很慢，像是每一步都需要極大的努力。
當她走近，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她右臉頰上有淡淡的紅腫，嘴角還有一小塊結痂的傷口。她今天穿了高領毛衣，盡管天氣并不冷。
“林雨晴...“我輕聲喚她。
她像是受驚的小鹿般抬頭，看到是我，眼神閃爍了一下，然后迅速低下頭加快腳步從我身邊走過。
“等等！“我追上她，“你還好嗎？昨天...“
“我很好?！八驍辔?，聲音干澀，“昨天的事...請你忘記吧?！?/p>
“怎么可能忘記？“我壓低聲音，“你爸他...打你了？“
她的眼眶瞬間紅了，但倔強地咬著嘴唇不說話。
“我們去告訴許老師，或者報警...“我急切地說。
“不要！“她幾乎是喊出來的，引得幾個路過的同學側目。她立刻壓低聲音，“求你了，別管我的事。你幫不了我?！?/p>
“但至少讓我試試！“我固執地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
“為什么？“她突然抬頭直視我的眼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為什么你要對我這么好？同情我嗎？“
我愣住了。是啊，為什么？我們認識才兩周，我為什么會對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因為...“我搜腸刮肚想找個合理的解釋，“因為我們是朋友啊?！?/p>
“朋友...“她重復這個詞，像是第一次聽到，“我沒有朋友。“
“現在你有了?！拔覉远ǖ卣f。
她的眼淚終于落下來，劃過臉頰上那塊紅腫。她迅速用手擦掉，但更多的淚水涌出來。
“他不總是這樣的?！八蝗徽f，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媽媽走之前...他還會笑?，F在只剩下酒和憤怒?！?/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笨拙地遞上紙巾。
“日記...是我唯一的出口?！八舆^紙巾，緊緊攥在手里，“現在連這個也沒有了?！?/p>
上課鈴響了，同學們匆匆跑向教學樓。我們站在原地，仿佛被隔絕在一個小小的氣泡里。
“我可以幫你。“我終于說，“我們可以找老師，或者...“
“沒用的?！八龘u搖頭，“社工來過，警察來過...最后都不了了之。他說我是他女兒，他想怎么管就怎么管。“
我胸口發悶。從小到大，我父母雖然經常吵架，但從未動過手，更不會這樣傷害我。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有些人的家庭可以如此不同。
“至少...“我猶豫了一下，“如果你需要躲一躲，可以來我家。我爸媽雖然愛吵架，但對人很好。“
她驚訝地看著我，似乎沒想到我會這么提議。
“謝謝?！八p聲說，眼神柔和了一些，“但不用了。我習慣了?！?/p>
“不該習慣這種事。“我忍不住說。
她看著我，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你知道嗎？你真的很奇怪。大多數人知道我家的事后，要么可憐我，要么躲著我。只有你...非要往麻煩里鉆?！?/p>
“我這個人就是好奇心重?！拔以噲D讓氣氛輕松些。
她又看了我一會兒，然后做了一個讓我意外的動作——她輕輕碰了碰我的手，只是一瞬間，卻讓我心跳漏了一拍。
“謝謝你的傘?！八f，然后轉身走向教學樓。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手背上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雨后的陽光照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一層金邊，卻照不進她生活的陰影。
但至少，我想，她不再完全把我拒之門外了。這算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