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寒氣凝在清晨的窗欞上，桂蘭像往常一樣，穿著稍厚的補丁藍布衣，天未亮就起身給小豆子準備早飯和午飯——那飯盒是小豆子要帶到學校的。小豆子去讀書，得翻山越嶺走一個半小時，天蒙蒙亮就得和小伙伴們打著火把出發。小白和小黑就會像保鏢一樣緊跟她們身后。桂蘭每次都會站在院門口的梨樹下，望著那幾點搖曳的火光在山路上漸行漸遠，直到火光徹底消滅在視線內，才轉身去忙活。
這天，桂蘭正提著豬食桶走向豬圈，小白歡快地搖著尾巴跟在身后，小黑則依舊保持著距離，從門框邊探進半個腦袋，桂蘭知道小豆子她們已經到學校了。
“桂蘭嫂，桂蘭嫂，你兒子的信！”院門外傳來郵遞員小張嘹亮的喊聲，桂蘭心頭猛地一跳，放下桶急切地往外走。她顫抖地接過小張手里的信，感覺到里面的厚重，但是她不識字，只有去求助秀英。
“秀英，秀英！”桂蘭的聲音帶著顫音，朝隔壁庭院喊。
“欸！來了來了！”秀英應聲而出，手上還沾著雞食，一看桂蘭臉上難掩的興奮與激動，急切地詢問發生了什么事。
桂蘭深吸一口氣，把信遞過去，激動的說：“是我小兒子，來信了！剛剛送來的，你快幫我念念！”小白緊貼著她的褲腿，尾巴輕搖，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不平靜。
秀英趕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小心地拆開信封，里面有一頁信還有幾張零票。她飛快地掃過信紙，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驚喜，漸漸變得凝重，眉頭也蹙了起來。
桂蘭的心隨著秀英的表情沉浮，她緊盯著秀英的嘴唇，聲音干澀：“秀英，信上說啥了？你講啊！”
秀英抬起頭，看著桂蘭充滿期盼的眼睛，嘆了口氣：“桂蘭，信上說，你小兒子在外面，成家了，娶了媳婦，還生了個男娃。”她頓了頓，觀察著桂蘭的反應，“他說現在娃還小，等大一點就帶回來給你瞧瞧。”
桂蘭的眼圈瞬間紅了，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信紙邊緣，仿佛想從那陌生的字跡里觸摸到兒子的溫度，但是“等大一點”卻不知道歸期是何時。
秀英繼續念道：“他說他現在算是有點事業了，以后每個月會寄些生活費回來，讓你和小豆子吃好點！”念到這里，秀英的聲音也低了下去，帶著些許的嘆息。
桂蘭沉默了，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些她看不懂的墨跡上，她的心里百感交集，兒媳和兒子都有各自的家庭了，這或許是一件好事，她想起前幾年去鎮上，偶然聽人提起兒媳早就嫁去了國外。可小豆子呢？小豆子啊，從小就沒被父母疼愛過，一股強烈的酸楚猛地涌上鼻尖，眼眶瞬間蓄滿了淚水。
秀英看著桂蘭眼角滾落的淚珠，心里也堵得慌。她知道桂蘭的苦：大兒子在鎮上被媳婦拿捏得死死的，難得回來；二女兒在婆家受氣，自顧不暇；如今這小兒子，終于來信了，卻是這樣的消息。她伸手輕輕拍撫桂蘭瘦弱的脊背，笨拙地安慰：“桂蘭姐，總歸是人還在，有信兒了就好，是好事，你看，以后小豆子的生活費，也有著落了不是？”
桂蘭知道秀英在安慰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桂蘭回到家，思索了很久，她也不知道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幾年？萬一哪天突然沒了，小豆子該交給誰？想到這里她的胸口就揪著痛，她只有現在拼了老命多攢下幾個硬幣，給小豆子留條后路，讓她以后在別人屋檐下，腰桿能稍微直一點。
桂蘭中午吃完飯，喂了小白小黑，準備去隔壁村王醫生那里拿藥——一次只能拿一周的量。她沒叫秀英，秀英家里雞鴨鵝豬一大群，忙得腳不沾地。
去隔壁村要翻過一個小山坡。剛出院門，凜冽的寒風就嗆得她一陣急咳。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疼得她喘不過氣。才走了不到半里地，桂蘭就大口喘著粗氣，望著眼前的小山坡，第一次感到了力不從心的絕望——這坡，她今天還能爬上去嗎？
她咬緊牙關，手腳并用，極其緩慢地向上挪動。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寒風一吹，刺骨冰涼。小白緊跟著她，時而用鼻子蹭蹭她的手，發出低低的嗚咽。桂蘭停下來歇息，望著小白清澈的眼睛，枯竹般的手顫抖著撫上它的腦袋，聲音虛弱得幾乎被風吹散：“小白啊，奶奶是真的不中用咯！”小白像是聽懂了，又用力蹭了蹭她的手心。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都似乎偏西了一些，桂蘭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癱坐在坡頂冰冷的地上，眼前陣陣發黑，小白焦急地圍著她打轉。
在坡頂歇了好一陣，桂蘭才勉強緩過一口氣。好在剩下的路平坦些，她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幾乎是挪到了王醫生家。
王醫生一看她慘白的臉和滿頭的虛汗，眉頭就擰成了疙瘩，一邊開藥一邊忍不住絮叨：“桂蘭嬸子，你這身子骨怎么經得起這樣折騰！上次暈厥才多久。藥要按時吃，更要緊的是休息！休息！營養也得跟上！再這么硬撐，神仙也救不了你！”
桂蘭唯唯諾諾地應著，接過那幾包沉甸甸的藥。回程的路，依舊漫長而艱辛，等她拖著仿佛散了架的身子回到自家庭院，就見到秀英風風火火地跑過來，臉上帶著焦急：“桂蘭姐！一下午不見你人影，跑哪兒去了？可急死我了！”
桂蘭臉上擠出疲憊的笑容，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虛弱：“去王醫生那兒拿藥了。在他那兒，擺了幾句農門陣，一不留神，就忘了時辰。”
秀英看著桂蘭蒼白的臉和額間未干的汗，重重嘆了口氣，眼神里的憂慮更深了。語氣沉了下來：“拿藥？你一個人去的？翻那山坡了？哎，你這人真是拿你沒辦法！快歇著吧，飯我來弄！”她轉身走向廚房，腳步卻頓了頓，回頭又深深看了桂蘭一眼，暮色下，桂蘭單薄的身影在寒風中搖晃。
桂蘭疲憊地倚靠在梨樹下，看著小白和小黑朝著小豆子歸來的山路方向興奮地跑去，她知道，小豆子快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