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秀英嬸看著小豆子呆呆地、失魂落魄地盯著梨樹的方向，心都揪緊了，擔憂地喚了一聲。
小豆子猛地一顫，回過神來。方才那晨光中奶奶安詳的身影，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她茫然四顧，庭院里死一般寂靜，只有梨樹的新葉在晨風中沙沙作響。這一刻，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奶奶是真的走了，永遠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那滿樹生機勃勃的嫩綠，再也不會是為奶奶而綻放的梨花了。而她，也像這春天里被風吹落、不知飄向何處的一片葉子，從此真真正正地無依無靠了！
“呸！這死老婆子，箱底就藏了這幾個破銅子兒！”大伯媽罵罵咧咧地從里屋出來，手里掂著幾個磨損的銅板，滿臉的嫌惡和不甘，回頭又狠狠剜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大伯，“沒用的東西！”
秀英心頭一跳，猛地沖進里屋。眼前景象讓她血往上涌——桂蘭姐視若珍寶、裝著小豆子學費和最后積蓄的那個舊木箱，里面的衣物、零星物件被翻得亂七八糟，散落一地！積壓了太久的怒火“騰”地一下直沖秀英腦門！
“天殺的！狼心狗肺的東西！”秀英氣得渾身發抖，一個箭步沖出來，指著大伯媳婦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桂蘭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們拉扯大，骨頭渣子都榨干了給你們！尸骨未寒吶！你們就急不可耐地來翻她的箱底！連死人都不放過！你們的心肝是讓狗叼了還是讓糞糊了？啊？連我們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鄰居，都比你們這群白眼狼有人味兒！你們連狗都不如！”小豆子站在一旁，看著秀英嬸第一次如此暴怒，她沒有害怕，那雙黝黑的眼睛里，此刻充滿著冰冷的厭惡和刻骨的仇恨，死死盯住那三個人。
大伯和姑姑被秀英的氣勢和小豆子那刀子般的眼神嚇得臉色發白，縮著脖子不敢吭聲。只有大伯媳婦插著個腰尖聲反駁：“喲！秀英！你在這兒充什么大蒜？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她老周家祖墳里蹦出來的祖宗呢！輪得到你在這兒指手畫腳、教訓我們老周家的人？”
“好！好！好！”秀英怒極反笑，冰冷的目光一一掃過大伯、姑姑和大伯媳婦，“既然你們口口聲聲講這個‘親’字，那行！小豆子，你們的親侄女！從今往后，就跟著你們兩家過！輪流養！一家一個月！誰也別想躲清閑！你們現在就把人領走！”
這話像一道驚雷，劈得那三人瞬間僵住！大伯和姑姑驚恐地對視一眼，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下意識地看向大伯媳婦。大伯媳婦更是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叫道：“憑啥！我們自家都...”話沒說完，就被旁邊大伯用力扯了下袖子，后半截話硬生生咽了回去。屋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秀英看著他們這副避之不及的慫樣，重重哼了一聲，那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鄙夷和心寒。“哼！既然你們連親骨血都當成了燙手的山芋，嫌累贅怕晦氣...”秀英的聲音陡然拔高，“那這孩子，我秀英養了！從今往后，小豆子就是我閨女！我吃干的，絕不讓她喝稀的！”說著，她一步上前，不由分說地將呆立在一旁、渾身冰涼的小豆子緊緊攬到自己身邊，用自己厚實溫暖的手臂牢牢圈住。
小豆子猝不及防地被擁入這無比堅實的懷抱里。一股暖流，猛地沖上她的心頭，讓她一直緊繃僵硬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那三人一聽這話，如蒙大赦，臉上甚至不自覺地露出一絲逃過一劫的輕松。大伯媳婦立馬換上一副笑臉：“哎呀呀！秀英姐姐！您可真是活菩薩轉世！大善人啊！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以后小豆子要是有啥難處，您盡管開口！我們當大伯姑姑的，還能看著親侄女不管不成？”話沒說完，就忙不迭地拉著還杵在原地大伯和姑姑，像躲瘟疫似的，頭也不回地灰溜溜竄出了院門，生怕秀英反悔。
屋里終于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秀英粗重的喘息和小豆子壓抑的抽泣聲，還有兩米外小黑的嗚咽聲。
秀英低頭看著懷里顫抖的小豆子，心酸得厲害。她沒再多說，只是更緊地摟了摟小豆子，然后牽起她冰涼的小手，默默地帶著她，走進了自己家光線稍暗的里屋。
秀英從木柜里，摸出一個沉甸甸的藍布包裹，那是小豆子無比眼熟、無數次見奶奶摩挲過的藍布。
當那藍布完全展開，露出里面碼放得整整齊齊、幾乎全是皺巴巴的零碎票子，夾雜著幾個硬幣時，一直強忍著的小豆子，將積蓄已久的、巨大的悲痛和委屈，隨著“哇”地一聲徹底爆發出來！她猛地撲進秀英嬸懷里，哭得撕心裂肺，渾身劇烈地抽搐，幾乎喘不上氣來。
秀英緊緊摟著她，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撫摸著她的脊背，自己的眼淚無聲地淌進小豆子的頭發里：“哭吧，好孩子，哭出來就好了...”她深吸一口氣，聲音抑制不住的哽咽，“你奶奶走之前，拉著我的手，翻來覆去就念叨你，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這棵小豆苗啊！她讓我一定要好好待你，當親閨女養，供你讀書，讓你有出息。她是用最后那點熬燈油的氣力，在給你鋪往后的路啊！”
秀英頓了頓，抹了把臉，聲音更低更沉：“你奶她，苦了一輩子！那個酒鬼，五十歲不到就把自己灌沒了，扔下她，拖著一窩崽。她一個人當牛做馬，硬是把那幾個白眼狼拉扯大！可她心里再苦，也從沒怨過命！誰家有難處，她知道了，能幫一把絕不縮手。自己吃著飯，看見鄰居還在田里餓著肚子干活，也要緊著給人家勻一碗。忙了大半輩子，一天安生日子沒過過！現在好了，她總算能踏踏實實地歇著了！”
不知哭了多久，小豆子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在秀英溫暖而安全的懷抱里，在無邊無際的疲憊和悲傷中，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