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雨,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纏綿的執拗,細密如織地落在古舊的木格窗上。葉爾安(25歲)跪坐在“云井”茶室臨窗的蒲團上,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左手腕內側那道幾乎淡不可察的舊痕。深琥珀色的焙茶散發著溫厚的谷物香氣,碧綠的抹茶羊羹精致得像藝術品。她拿起茶點叉,目光習慣性地掃過碟底的日文標簽,確認著每一個配料成分——咖啡因過敏和貓毛重度過敏是她必須時刻警惕的堡壘。
紙拉門“唰”地被拉開,裹挾著水汽的涼風涌入。妹妹葉曦瑤(22歲)像一道闖入靜謐的彩虹,帶著室外的濕意和蓬勃的活力沖了進來,栗色短發甩出幾顆水珠。“姐!看我搶到什么!”她聲音清脆,帶著不加掩飾的興奮,手機屏幕幾乎貼上葉爾安的臉。屏幕上,“心象迷宮”劇本殺店鋪的頁面光影流轉,強烈刺激的視覺設計沖擊著眼球。
“《意識回廊》!限時沉浸本!帶氣味體驗的!”葉曦瑤的眼睛亮得驚人,指尖劃過那些炫目的色彩,“評價說‘大腦皮層都在跳舞’!太棒了!我約好了,今晚就去!”她搖晃著姐姐的手臂,熱切得不容拒絕。
葉爾安的目光從妹妹指尖未干的淺藍顏料移到屏幕上那過度的光影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輕蹙了一下。她端起溫熱的焙茶淺啜一口,溫潤的液體熨帖著喉嚨:“雨夜在茶室不好嗎?那燈光氣味……”她聲音溫和,帶著一貫的包容,“可能太強了。”
“哎呀姐!”葉曦瑤拖長了調子,狡黠地眨眼,“查過啦,新店超干凈,絕對沒貓!至于刺激嘛……”她壓低聲音,帶著藝術家的驕傲,“那可是我的靈感源泉!《意識之海》就是在震耳欲聾的Livehouse里誕生的!陪我去嘛!”雙手合十,眼神卻像探照燈般明亮。
葉爾安看著妹妹那雙盛滿期待的眼睛,心底那點因環境而生的微瀾被更深沉的縱容和一絲復雜撫平。她無聲輕嘆,唇角微揚:“好。”
葉曦瑤歡呼雀躍,立刻收拾背包。葉爾安的目光落在妹妹背包側袋那幾支用舊的、色彩鮮艷的油畫棒上,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跳脫。溫熱的茶滑入喉嚨,卻未能完全驅散悄然升起的一縷冰冷預感。
“心象迷宮”藏在祇園幽深的側巷盡頭。推開沉重的黑色木門,瞬間跌入濃稠的黑暗,只有腳下光點鋪就的小徑蜿蜒。空氣里混合著舊書油墨、潮濕霉味、電路板焦糊和一種刻意清冷的香氛。低頻嗡鳴如同巨獸呼吸,震動從腳底傳來。
葉曦瑤立刻抽了抽鼻子,眼睛在黑暗中興奮睜大:“舊紙漿、冷杉樹脂、臭氧…燒焦的電子元件!這前奏帶感!”指尖無意識搓動,像在調色。
葉爾安則下意識屏息半秒,身體繃緊如弓,腳步放得極輕,銳利的目光掃視著黑暗。她微微側頭,聲音低沉:“跟緊,別亂碰。”
“知道啦!”葉曦瑤應著,目光仍在黑暗中搜尋色彩。
光徑盡頭,厚重的暗金迷宮紋絲絨門簾被撩開。
包廂內的景象讓葉曦瑤微怔。這里更像一間極簡而專業的診療室。淺灰吸音墻面,精確計算過的柔和光線均勻灑在中央的黑色長桌和皮質座椅上。空氣里是消毒水、舊皮革、紙張干燥和雨后苔蘚般的清冷幽香混合體。
長桌旁已坐了四人,年紀與葉爾安相仿,二十五六歲的模樣。聽到聲響,他們幾乎同時轉頭,動作流暢得如同排練過。
葉爾安的腳步在門口凝滯了肉眼難辨的一瞬,臉上掠過一絲極快的訝異,旋即被平靜覆蓋。她輕輕頷首:“松本,田中,高橋,千鶴。”
葉曦瑤的目光迅速掃過這幾位年輕的頂尖專家。主位的松本隼(26歲),冷峻面容,銳利如手術刀的眼神,深灰西裝一絲不茍,微微頷首。他旁邊的田中宏(25歲),金絲眼鏡后是學者般的專注,笑容溫和。另一邊的高橋信也(26歲),體型微胖,笑容可掬,面前放著一只與氛圍略違和的棕色泰迪熊玩偶。最后是千鶴(25歲),妝容精致,米白套裝,笑容溫婉,眼神卻帶著不易察覺的探究。
“爾安?真巧!”千鶴率先開口,聲音輕柔,“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你們姐妹。這位就是曦瑤吧?常聽爾安提起,果然是靈氣逼人的藝術家。”她的目光精準地落在葉曦瑤身上。
“幸會。”松本的聲音低沉平穩。
“緣分啊!”高橋笑瞇瞇地接口,手指自然地撥弄了一下泰迪熊的耳朵,動作隨意卻帶著某種節奏。
田中宏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專業的審視:“葉小姐的《意識之海》,對色彩與情緒通感的處理非常獨特,印象深刻。”他的贊美聽起來專業而真誠。
葉曦瑤立刻揚起燦爛的笑容:“各位老師好!叫我曦瑤就行。太巧了!姐姐的朋友都這么年輕有為!今晚這局肯定精彩!”她拉著葉爾安在空位坐下。背包側袋的油畫棒在冷光下愈發鮮艷。
葉爾安的位置在長桌一側,與松本相對,旁邊是妹妹。她坐下后,目光極快地在劇本簡介、老友面孔和桌面微塵上掠過,指尖在桌面下悄然蜷縮。她沒有看妹妹,只低低應了一聲:“嗯。”
一種無形的、屬于頂尖專業人士的默契在空氣中流淌。松本調整了一下袖口,目光掃過桌面,田中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高橋的手指在泰迪熊背上輕輕點了兩下,千鶴則調整了一下坐姿,笑容更加溫煦。沒有語言,沒有眼神的直接交匯,但一個無聲的信號已然傳遞完畢——目標確認,按計劃進行。葉爾安垂眸,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包括妹妹那雙充滿好奇和興奮的眼睛。她端起桌上備好的水杯,杯沿觸到唇邊,卻只是沾濕了嘴唇,沒有喝下去。
厚重的絲絨門簾在身后落下,隔絕了外面通道的微弱光點和背景嗡鳴。包廂內,柔和均勻的光線下,氣氛卻透著一種微妙的張力。
松本隼作為主持人,聲音平穩地介紹了《意識回廊》的背景:一個關于記憶篡改和意識迷失的科幻懸疑本。他修長的手指劃過黑色桌面,動作精準而克制。“各位‘意識旅行者’,歡迎進入回廊。你們的記憶可能已被干擾,請仔細甄別線索,找出‘回廊建筑師’。”他的目光掃過眾人,在葉曦瑤臉上停留了半秒,那眼神冷靜得像在評估數據。
葉曦瑤興致勃勃,立刻投入到角色中。她扮演的是一個“感官記錄員”,設定是對環境細節極度敏感——這幾乎是為她量身定做。劇本開始推進,燈光隨著情節變化,模擬著不同的場景:冰冷的實驗室、幽深的森林、混亂的數據流空間。背景音效和刻意營造的氣味也同步轉換。
起初,一切似乎正常。葉曦瑤憑借她藝術家對色彩、氣味和氛圍的敏銳捕捉,總能第一個指出環境中的細微異常:“等等!剛才森林場景的苔蘚氣味里混進了一絲消毒水味,劇本里沒寫!”“數據流空間的藍色光暈邊緣帶點不自然的紫紅,像是信號干擾!”
她的發現往往能得到劇本或線索的印證,這讓她更加自信,栗色的短發隨著她興奮的動作微微晃動。
然而,變化悄然發生。
在一次討論嫌疑人動機的關鍵節點,松本似乎不經意地調整了一下他深灰色西裝的領帶。他的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只是領口有些不適。但就在他指尖劃過領帶結的瞬間——
一股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氣味分子在空氣中炸開。海鹽的咸澀、茉莉的甜香,混合著一種舊木家具特有的、略帶塵埃感的暖意。這味道……葉曦瑤的呼吸猛地一滯。這不是劇本設定的氣味!這是……她童年老房子里,那個陽光總是曬不到的、放著舊鋼琴的小房間的味道!一個被她刻意遺忘的、藏著某種不安和孤獨記憶的角落。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感瞬間涌上鼻腔,讓她眼前短暫地模糊了一下。
“曦瑤?你怎么了?”坐在旁邊的葉爾安立刻側過頭,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肘。葉爾安的手微涼。
“沒…沒什么。”葉曦瑤甩甩頭,強行壓下心頭那陣突如其來的悸動,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可能氣味太雜了,鼻子有點不適應。”她沒注意到姐姐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復雜,更沒注意到松本調整領帶時,手指在領帶背面某個位置極其隱蔽地按壓了一下,像按動了微型噴霧的開關。
“沒事就好,”田中宏溫和地接話,同時極其自然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鏡片在燈光下反射出一道微光,角度恰好掃過葉曦瑤的眼睛。就在這一瞬間,葉曦瑤感覺整個房間的光線似乎暗沉了一瞬,蒙上了一層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暗綠色調——像極了學生時代考試失利后,獨自面對空蕩教室時那種絕望的黃昏顏色。她下意識地攥緊了劇本邊緣。
“關于這個線索,”田中宏的聲音平穩響起,仿佛剛才的光線變化只是她的錯覺,“高橋,你的角色作為‘記憶修復師’,怎么看這種強行植入的‘偽快樂’記憶模塊?”他把話題精準地引向高橋信也。
“啊,這個嘛!”高橋立刻響應,胖乎乎的臉上堆滿笑容,顯得人畜無害。他拿起桌上那只棕色的泰迪熊玩偶,像安撫孩子一樣輕輕拍著它的背,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催眠般的節奏感。“偽快樂?哈哈,就像給破洞的娃娃硬塞棉花嘛!表面鼓起來了,里面還是空的,一戳就……”他做了個夸張的“噗”的泄氣動作,引得千鶴掩嘴輕笑。
泰迪熊那紐扣做的眼睛,在燈光下似乎直勾勾地“看”著葉曦瑤。高橋拍打熊背的節奏,和他輕松調侃的語氣,形成一種古怪的反差,讓葉曦瑤莫名聯想到某些強行植入的、虛假的廣告笑臉,一種被強行“修正”的不適感悄然爬上心頭。她煩躁地移開了視線。
“所以,這種植入本質上是一種暴力干預,對嗎?”千鶴適時加入討論,聲音依舊輕柔悅耳,但她的坐姿微微前傾,目光專注地鎖定葉曦瑤,“曦瑤,你的角色是感官記錄員,對‘真實’最敏感。你覺得,在回廊里,被篡改過的感官信息,還能算是‘真實’的體驗嗎?即使它讓你感到‘快樂’?”
千鶴的問題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向她作為藝術家最核心的價值觀——真實與體驗。葉曦瑤張了張嘴,想反駁,卻覺得思緒有些混亂。剛才那陣暗綠色的壓抑感還沒完全散去,鼻尖似乎還殘留著那股勾起童年不安的海鹽茉莉味,耳邊是高橋拍打泰迪熊的、帶著莫名暗示的節奏……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涌來,大腦像是被塞進了一團潮濕的棉花,運轉變得有些滯澀。她引以為傲的敏銳感官,此刻仿佛成了敵人,不斷接收著這些精心調制過的、指向她個人弱點的“信號”。
“我……”葉曦瑤皺緊了眉頭,試圖理清思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劇本粗糙的紙張邊緣,“快樂如果是假的,那體驗也……也不純粹了吧?”她的回答失去了之前的自信和篤定,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猶豫和困惑。
就在這時,葉曦瑤的目光掃過一直沉默的姐姐葉爾安。葉爾安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專注地看著自己手中的線索卡,側臉線條在柔和燈光下顯得有些疏離。葉曦瑤心里忽然升起一個念頭,試圖打破這莫名的沉悶氣氛,也帶著點對姐姐那過于安靜姿態的調侃。
“喂,姐,”她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葉爾安,臉上努力擠出一點玩笑的意味,目光在葉爾安和主位的松本之間轉了一圈,“你跟松本老師配合這么默契,一個放‘氣味‘,一個控燈光……你們倆該不會就是劇本里那個要算計所有人的‘犯罪搭檔’吧?哈哈!”
這個玩笑在平時或許無傷大雅,但在此刻微妙緊繃的氣氛下,卻顯得格外突兀,甚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試探和不安。
話音落下的瞬間,包廂里出現了極其短暫的、近乎凝滯的寂靜。
葉曦瑤那句帶著試探和不安的“犯罪搭檔”玩笑,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凝固的空氣中激起了一圈圈無聲的漣漪,隨即被更沉重的寂靜吞噬。
松本隼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深不見底地鎖定葉曦瑤,仿佛她所有細微的肌肉抽動、瞳孔變化、呼吸頻率都成了他分析板上跳動的數據。他沒有回應,也沒有任何情緒泄露,只是那種純粹的、冰冷的審視,足以讓葉曦瑤后背發涼。
田中宏推了一半的眼鏡停在了鼻梁中央,鏡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像是捕捉到了某個關鍵變量。
高橋信也拍打泰迪熊的手徹底僵住,那總是堆滿笑容的圓臉上,肌肉線條出現了一絲不自然的緊繃。
千鶴嘴角溫婉的弧度未變,但眼底的探究瞬間淬煉成冰錐般的銳利,直刺向葉曦瑤。
而葉爾安的反應,則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穿了葉曦瑤強撐的鎮定。在妹妹的手肘碰到她、那句玩笑脫口而出的瞬間,葉爾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當她抬起眼時,葉曦瑤清晰地看到了那雙深色眼眸中翻涌的復雜風暴——被點中的狼狽、深切的憂慮、濃得化不開的愧疚,甚至還有一絲被觸及核心秘密的、冰冷的戒備。(裝的)那眼神沉重得如同實質,像一塊巨石投入葉曦瑤的心湖。然后,葉爾安迅速地、幾乎是狼狽地垂下了眼簾,避開了妹妹探究的目光。她緊抿著唇,下頜線繃緊,那一頭標志性的、如月光流淌般的銀白色短發,在頭頂柔和卻冰冷的光線下,折射出一種近乎金屬的、疏離的光澤。她放在腿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這無聲的回避,比任何激烈的反駁都更讓葉曦瑤心頭發冷。姐姐那頭耀眼的銀發,此刻不再是熟悉的溫柔象征,反而像一道隔絕的冰墻。葉曦瑤臉上的笑容徹底凍僵了。她環顧四周,松本的審視、田中的沉默、高橋凝固的笑容、千鶴的銳利,還有姐姐那沉重如鐵、銀發襯得愈發疏離的沉默……空氣仿佛被抽干了氧氣,凝固成透明而沉重的琥珀,將她牢牢困在其中。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誤入精密手術臺的蝴蝶,周圍這些年輕的、頂尖的大腦,正用她無法完全破譯的密碼和無聲的默契,編織著一張針對她感官和心靈的羅網。她引以為傲的天賦,此刻正變成捕捉她最精準的陷阱。一股強烈到窒息的不安和孤立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臟,指尖冰涼。
“咳,”松本隼低沉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心悸的沉寂,他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發生,目光重新投向劇本,“繼續。下一個場景,‘數據洪流’沖擊。請注意感知變化。”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包廂內所有的燈光在剎那間徹底熄滅!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降臨,濃稠得如同實質,瞬間吞噬了一切視覺參照。絕對的黑暗帶來本能的恐慌,葉曦瑤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出喉嚨。
“啊!”她短促地驚呼一聲,下意識地伸手想抓住身邊的姐姐,卻抓了個空。指尖只觸碰到冰冷的椅背。
就在這純粹的黑暗與失重感中,松本隼那毫無波瀾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金屬手術器械,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響起,直接刺入葉曦瑤的耳膜,也刺穿了這精心營造的“劇本”幻境:
“葉曦瑤小姐,你姐姐葉爾安,今晚沒有出現任何咖啡因過敏或貓毛過敏反應。那些‘不適’,是我們設計的實驗誘導信號。”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葉曦瑤的認知里。實驗?誘導信號?沒有過敏?
“你感知到的‘童年氣味’,”松本的聲音在黑暗中繼續,精準而冷酷,“是特制的嗅覺線索,由我釋放。田中制造的‘壓抑綠光’,是視覺暗示。高橋的‘泰迪熊節奏’和‘偽快樂’話題,是觸覺與認知干擾。千鶴的問題,是針對你藝術核心的認知引導。”
黑暗中,葉曦瑤能聽到自己粗重而混亂的呼吸聲。憤怒、被欺騙的恥辱、對姐姐參與其中的難以置信,還有被當作實驗品剖析的冰冷恐懼,瞬間在她腦中炸開!她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渾身顫抖,不是因為黑暗,而是因為被徹底撕開的偽裝和赤裸裸的算計!她甚至能想象出黑暗中那幾張年輕面孔上可能浮現的、屬于研究者的冷靜甚至……期待?
“而你姐姐,”松本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在黑暗中確認著某個坐標,“全程是觀察者,也是……評估者。”
這句話徹底點燃了葉曦瑤的怒火!姐姐!評估者?!所以那些關切的眼神、那沉默的回避、那頭冰冷的銀發……全都是這個該死的實驗的一部分?!她成了姐姐和她這些精英朋友們精心設計的“小白鼠”?!
就在這極致的憤怒和混亂中,一股奇異的力量猛地從心底竄起。藝術家的本能,那種將抽象情緒具象化的沖動,壓倒了恐慌。她的大腦在極致的壓力下反而高速運轉,所有的感官信息——松本調整領帶時袖口摩擦的細微聲響、田中推眼鏡時鏡片反光的特定角度、高橋拍打泰迪熊那帶著催眠意味的節奏、千鶴提問時那精心調整的語速和停頓、還有姐姐那銀發在燈光下每一次細微的晃動……這些碎片在憤怒的火焰中瘋狂重組、連接、顯影!
黑暗不再是阻礙,反而成了她思維的畫布。
葉曦瑤猛地吸了一口氣,不再試圖去看清什么,而是憑著記憶和直覺,手指閃電般探入背包側袋,精準地抓住了那幾支用舊了的油畫棒!她甚至沒有選擇顏色,憑著觸感抽出一支,動作快得驚人!
“嚓!嚓嚓嚓!”粗糙的紙張被用力摩擦的聲音在死寂的黑暗中突兀響起,急促而充滿力量。她根本不是在寫字,而是在劇本空白頁上用力地、發泄般地涂抹!堅硬的蠟質筆尖刮擦著紙張,發出刺耳的聲響。
“松本先生!”葉曦瑤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被怒火淬煉過的清晰和尖銳,完全不同于之前的困惑和不安,“您那條深灰色、斜紋織法的領帶,上面的菱形暗格圖案……”
她一邊說,手上涂抹的動作絲毫未停,甚至更加用力。
“從游戲開始到現在,它每分鐘在您的視野范圍內——無論是您低頭看劇本,還是抬頭看我們——至少規律性地出現了十七次!”
黑暗中,松本隼那平穩如磐石的呼吸聲,極其輕微地頓挫了一下。
葉曦瑤的指控并未停止,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洞察力,每一個字都像一柄小錘,敲打著實驗精密的齒輪:“那不是巧合!那是您潛意識錨定的視覺參照點!姐姐說過,用來維持您在這種高強度、需要多重信息處理任務下的專注力和空間定位感!就像水手需要燈塔!您怕迷失在這‘意識回廊’里嗎,松本老師?!”
“嚓嚓嚓!”油畫棒在紙上瘋狂摩擦的聲音,成了她話語最有力的伴奏。她在涂抹什么?一個扭曲的菱形?一個閃爍的燈塔?還是……一條被解構的領帶?
就在這劍拔弩張、實驗者與被實驗者身份在黑暗中劇烈翻轉的窒息時刻——
“啪嗒。”
一聲輕響。
包廂角落,一盞功率極低的應急備用白光亮起,慘白的光線吝嗇地灑落,勉強勾勒出人影的輪廓。光線首先照亮了長桌中央。
葉爾安不知何時,已經將自己面前那份實驗觀察記錄翻到了最后一頁。她的手指正按在紙頁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凹陷。慘白的光線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那頭銀白色的短發失去了之前的光澤,在應急燈下呈現出一種近乎灰燼的冷調。
而那張記錄紙的最后一頁,一行打印體的結論,在慘淡的光線下無比刺眼:
【階段性觀察結論:藝術型大腦(高度感官敏感型)在遭遇多重感官及認知層面的定向壓力刺激時,展現出強烈的防御性具象化傾向。通過將抽象威脅(實驗操控)轉化為具體可感知的視覺符號(如:重復出現的視覺元素),個體成功構建初步心理防御機制,顯著削弱了誘導信號的效力。】
應急燈慘白的光線像舞臺追光,將葉爾安面前攤開的那頁實驗報告結論照得無所遁形。那句冰冷專業的結論,成了這場荒誕“劇本殺”最刺眼的注腳。
死寂只維持了不到兩秒。
“噗嗤——”
一聲沒憋住的笑聲突兀地打破了緊繃的空氣,來自高橋信也。他那張圓臉上的僵硬瞬間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憋笑憋得通紅的滑稽表情,肩膀一聳一聳的。他面前的泰迪熊被這動靜震得歪倒在桌上。
緊接著,田中宏也忍不住了,他摘下金絲邊眼鏡,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生理性淚水,聲音帶著笑意:“我就說……瞞不住曦瑤多久的!這敏銳度……絕了!”
千鶴臉上那副溫婉面具徹底卸下,她拍著桌子,笑得前仰后合,米白色套裝都起了皺褶:“天啊!松本!你的‘燈塔領帶’!十七次!哈哈哈!被精準捕捉了!強迫癥晚期沒救了~!”她的笑聲清脆悅耳,帶著惡作劇成功的快意。
連一直如冰山般冷峻的松本隼,此刻也繃不住了。他嘴角極其罕見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雖然弧度很小,但眼底那層冰冷的審視早已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棋逢對手的、帶著贊賞的無奈。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調整那條“惹禍”的深灰色斜紋領帶,手伸到一半,又頓住了,似乎想起了葉曦瑤剛才的精準指控,最終只是輕輕咳了一聲,掩飾那一絲被當眾戳穿小習慣的尷尬:“咳……葉小姐的觀察力,確實……超出實驗預期。”他難得地用了“小姐”這個稱呼,語氣里沒了之前的公式化。
緊繃的空氣瞬間被這群年輕人肆無忌憚的笑聲沖得七零八落。包廂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哪里還有半分“診療室”的冷硬和“意識回廊”的詭譎?燈光也不知何時被調回了正常的暖色調,驅散了應急燈下的慘淡。
葉曦瑤還保持著剛才在劇本上用力涂鴉的姿勢,手里那支深藍色的油畫棒頂端都磨平了一塊。她愣愣地看著眼前這戲劇性的一幕——剛才還如同精密儀器般運轉、用專業術語和感官陷阱圍獵她的頂尖心理醫生們,此刻笑得東倒西歪,互相打趣,跟普通玩脫了的損友沒什么兩樣。她大腦一時有些宕機,滿腔的怒火和被欺騙的委屈像被戳破的氣球,噗嗤一下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種荒謬的、哭笑不得的感覺。
“所以……”她眨了眨眼,聲音還有點發飄,目光掃過笑得毫無形象可言的眾人,最后定格在身邊的姐姐身上,“……是假的?什么過敏誘導、感官暗示……都是騙我的?你們……合伙耍我?”
葉爾安緊繃的身體早已放松下來。她合上那本“實驗報告”,將它隨意推到一邊,仿佛那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道具。聽到妹妹的問話,她抬起頭,那雙深褐色的眼眸里沒有了之前的復雜風暴,只剩下熟悉的、帶著深深無奈和一絲……縱容的笑意。她那頭月光般的銀發在暖光下也恢復了柔和的光澤,不再冰冷疏離。
“嚴格來說,是‘沉浸式體驗評估’。”葉爾安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溫和,帶著點調侃,“我這次來京都其實有個另外任務:參加一個關于‘高敏個體在壓力情境下的防御機制’的小型研討會,需要一些……‘鮮活’的案例數據。”她指了指旁邊還在擦眼淚的田中,“他提出的點子,說用劇本殺當‘情境模擬器’效果可能不錯。高橋負責道具氛圍,千鶴負責社交引導和認知切入,松本……嗯,負責制造核心刺激源和控場。”
“姐!”葉曦瑤終于徹底反應過來,又羞又惱地叫了一聲,剛才在黑暗中那種被當作小白鼠的屈辱感又冒了出來,“你們太過分了!拿我當實驗品!還演得那么真!我差點以為……”她想起自己剛才在黑暗中的憤怒和恐懼,還有那句“犯罪搭檔”的指控,臉騰地紅了。
“差點以為我們真要解剖你的大腦?”高橋笑嘻嘻地接話,把歪倒的泰迪熊扶正,“安啦安啦,這熊只是我的解壓玩具,可不是什么催眠工具!比你姐姐天天拴到身上的鈴鐺好多了。我緊張的時候就喜歡捏捏它。”他用力捏了捏熊耳朵,證明似的。
“那……那海鹽茉莉的味道?”葉曦瑤看向松本。
“特制無香精揮發棒,通過領帶夾釋放微量分子,模擬特定嗅覺記憶觸發點。”松本言簡意賅地解釋,算是承認了。
“暗綠色的光?”
“可調節色溫頂燈,配合我的眼鏡反光角度,制造短暫視覺偏差,模擬壓抑環境。”田中宏重新戴上眼鏡,恢復了斯文模樣,但嘴角還帶著笑。
“還有千鶴姐的問題……”
“那是真心好奇。”千鶴止住笑,眼神真誠,“作為研究情緒表達的,我對藝術家如何定義‘真實體驗’確實很感興趣。只是……提問方式稍微‘引導’了一點點。”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俏皮地眨眨眼。
葉曦瑤看著這群瞬間“人設崩塌”的頂尖專家,再看看身邊一臉“我妹妹就是這么棒”表情的姐姐,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她低頭看向自己劇本上那一片被深藍色油畫棒用力涂抹出的、亂七八糟的痕跡——那本是她憤怒發泄的證據,現在再看,卻像個巨大的、抽象的、被戳破的“陰謀”。
“所以……我的‘防御性具象化’……及格了?”她拿起劇本,指著那團深藍的涂鴉,故意板著臉問葉爾安,但眼底的笑意已經藏不住了。
葉爾安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妹妹的栗色短發,動作溫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不是及格。”她拿起自己那份報告,翻到被葉曦瑤涂鴉的結論頁旁邊,指著空白處——那里不知何時被她用筆快速寫上了一行流暢的字跡,與打印體的冰冷結論形成鮮明對比:
【遠超預期。藝術感知力成功將威脅‘畫’為掌控。防御機制高效且極具創造性。實驗終止。】
葉爾安看著妹妹瞬間亮起來的眼睛,銀發下的笑容溫暖而真切:“是優秀。而且……曦瑤,你反殺得很漂亮。松本的‘燈塔’領帶,是他的核心秘密之一,被你精準命中了。”她看向松本,帶著點促狹。
松本面無表情,但耳根似乎有點可疑的微紅。
“哈!”葉曦瑤這下徹底得意了,剛才的委屈一掃而空,只剩下反敗為勝的暢快。她寶貝似的收起那份被她涂鴉的劇本,這可是戰利品!“那你們得補償我!精神損失費!就……請我吃祇園最貴的那家和果子!姐姐請客!”她立刻打蛇隨棍上。
“好,我請。”葉爾安笑著應下,沒有絲毫猶豫。
“走走走!餓死了!這‘實驗’太費腦細胞了!”高橋揉著肚子站起來,泰迪熊被他夾在腋下。
一行人嘻嘻哈哈地收拾東西,魚貫走出這間“心象迷宮”包廂。厚重的絲絨門簾再次掀開,外面通道柔和的光線和清新的空氣涌了進來,驅散了殘留的“實驗”氣息。
走在最后的葉曦瑤,回頭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包廂,又看了看身邊姐姐月光般的銀發和輕松的笑臉,再瞅瞅前面那幾個勾肩搭背、討論著宵夜去哪吃的“頂尖心理醫生”……她撇撇嘴,小聲嘀咕了一句:“一群戲精加學術瘋子……”但嘴角卻忍不住高高揚起。
深夜的祇園小巷,細雨不知何時已停。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著街邊燈籠暖紅的光暈,空氣里彌漫著雨后草木的清新氣息。一行人年輕的身影,帶著喧鬧的笑語,融入了京都靜謐而溫柔的夜色里。那場精心設計的“算計”,最終在葉曦瑤一支油畫棒的反擊下,化作了一場啼笑皆非的意外插曲,和一份專屬于他們的、帶著點學術荒誕色彩的京都回憶。月光灑落,照亮了葉爾安如瀑的銀發,也照亮了葉曦瑤背包側袋里,那幾支色彩鮮艷、仿佛剛剛打贏了一場硬仗的油畫棒。
深夜的祇園小巷,雨后濕潤的青石板映著紅燈籠的暖光,空氣清冽。一行人剛從“心象迷宮”的學術陷阱里掙脫出來,饑腸轆轆地朝著燈火通明的方向走。葉曦瑤走在葉爾安身邊,手里緊緊攥著那份被她用深藍色油畫棒“反殺”涂鴉的劇本,像個驕傲的小戰士展示著她的戰利品,嘴角得意地上揚,之前的委屈和憤怒早已被反敗為勝的暢快和“敲詐”成功的愉悅取代。
“姐,說好了啊,最貴的和果子!要帶金箔的那種!”她晃了晃葉爾安的胳膊,強調著“精神損失費”的規格。
“好,帶金箔的。”葉爾安的聲音帶著笑意,銀發在夜色和燈光下流轉著柔和的光澤,側臉線條放松。劫后余生的輕松感讓她暫時卸下了平日的內斂,顯得格外溫和。
走在前面的高橋信也夾著他的泰迪熊,正手舞足蹈地跟千鶴和田中宏比劃著剛才葉曦瑤在黑暗中精準指出松本“燈塔領帶”的精彩瞬間,語氣夸張:“你們是沒看到!當時松本那張撲克臉,雖然黑燈瞎火的看不見,但我敢打賭,他耳朵肯定紅了!十七次!哈哈哈,強迫癥被當眾處刑!”
千鶴笑得花枝亂顫:“松本,你那領帶以后還能不能好好戴了?會不會有心理陰影啊?”
松本隼走在稍前一點,背影依舊挺拔,步伐平穩,仿佛沒聽見后面的調侃。但借著路邊燈籠的光暈,眼尖的葉曦瑤敏銳地捕捉到,他插在西褲口袋里的手,似乎不自然地蜷了一下。
就在這時,葉曦瑤腦子里像被一道靈感閃電劈中!剛才包廂里應急燈慘白的光線下,姐姐葉爾安在松本被自己精準“狙殺”時,那飛快掠過的、帶著促狹和一絲……欣賞的眼神?還有松本那可疑的耳根微紅?以及此刻他看似鎮定實則僵硬的小動作?
一個大膽的、帶著十足“報復”意味的念頭,如同被用力擠出的鮮艷顏料,“噗”地一下在她腦海中炸開,色彩斑斕!
“噗——”葉曦瑤自己先沒忍住笑出了聲,惹得旁邊葉爾安疑惑地側頭看她。
葉曦瑤立刻清了清嗓子,故意放慢了腳步,聲音不大不小,卻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寧靜,帶著一種藝術家特有的、發現絕妙素材的興奮感:
“誒,姐,”她歪著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葉爾安和松本的背影之間來回掃視,嘴角勾起一個狡黠又促狹的弧度,“剛才松本老師被我戳穿‘燈塔’秘密的時候……我怎么好像看見,”她故意拖長了調子,賣了個關子,“你嘴角往上翹了一下?就……那么一點點?”
葉爾安腳步猛地一頓!臉上的輕松笑意瞬間凝固。她下意識地就想否認:“胡說什么,你看錯了。”聲音還算平穩,但語速明顯快了半拍。夜色中,她那頭標志性的銀發似乎也僵住了。
“哦?看錯了?”葉曦瑤可不會輕易放過,她像發現了新大陸的探險家,步步緊逼,“那后來呢?松本老師解釋他那個‘特制無香精揮發棒’的時候,你是不是還……輕輕點了一下頭?表示贊同他的技術手段很‘專業’?”
“曦瑤!”葉爾安的聲音帶上了點警告的意味,耳根在燈籠暖紅的光暈下,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一層薄薄的緋色。她下意識地抬手,想理一下鬢邊的碎發掩飾,動作卻顯得有些慌亂。
前面的高橋、千鶴和田中宏早就默契地放慢了腳步,豎起了耳朵,臉上都憋著看好戲的笑容,尤其是千鶴,眼睛亮得驚人。
松本隼雖然依舊沒回頭,但步伐明顯不如之前流暢,肩膀線條繃得有點緊。
葉曦瑤火力全開,藝術家對細微動態的捕捉能力在此刻發揮到了極致。她無視姐姐的警告,目光灼灼地投向松本挺拔卻略顯僵硬的背影,聲音清脆,帶著一種天真的、卻又一針見血的犀利:
“松本老師!您別光顧著走啊!我還有個問題特~別好奇!”她故意把“特別”兩個字咬得很重,“您剛才在黑暗里,用那么冷靜的聲音宣布實驗結束的時候……心跳加速了嗎?血壓升高了嗎?有沒有那么一瞬間,覺得我這個‘實驗對象’的‘防御性具象化’……還挺酷的?”
轟——!
這下不僅是葉爾安,連松本隼也徹底破防了!
松本猛地停住腳步,倏地轉過身!那張常年如冰山般冷峻、精準控制表情的臉上,此刻清晰地浮現出一種混合著極度錯愕、被冒犯的窘迫以及……一絲根本來不及掩飾的狼狽!路燈的光清晰地照出他冷白膚色上迅速蔓延開的、從耳根一直燒到脖頸的緋紅!他甚至下意識地抬手想去扶領帶——那個剛剛被釘上“恥辱柱”的“燈塔”——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僵在半空,顯得無比滑稽。
“葉曦瑤!”他幾乎是咬著牙叫出她的全名,聲音低沉緊繃,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游刃有余,那雙銳利的眼睛里此刻是罕見的慌亂和強裝的鎮定在激烈交戰,“請注意你的措辭!這是毫無根據的臆測!”他試圖用學術性的冰冷口吻武裝自己,但那明顯升高的音調和可疑的紅暈,讓他的反駁顯得蒼白又無力。
旁邊的葉爾安更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妹妹精準地戳中了她當時那一閃而過的、對松本專業素養下罕見狼狽的微妙欣賞!她臉上的紅暈已經蔓延到了臉頰,月光般的銀發也遮不住那層明顯的粉色。她狠狠瞪了葉曦瑤一眼,眼神里是羞惱交加的警告:“葉曦瑤!你再胡說八道,和果子沒了!”
“哇!惱羞成怒!威脅!赤裸裸的威脅!”葉曦瑤立刻夸張地捂住心口,做受傷狀,但臉上的笑容燦爛得能照亮整條小巷,“姐,你臉紅了!松本老師,您耳朵脖子全紅了!哇哦……這可比剛才你們設計的什么‘壓抑綠光’、‘偽快樂記憶’刺激多了!這才是真實的‘高敏個體在特定人際互動下的生理反應’吧?嘖嘖,多好的研究素材啊!”她一邊說,一邊還裝模作樣地從背包側袋掏出了一個小速寫本和一支炭筆,作勢要記錄。
“哈哈哈哈哈哈!”高橋第一個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笑聲,抱著他的泰迪熊笑得直不起腰,“完了完了!松本!爾安!你們倆被曦瑤反殺得片甲不留啊!”
千鶴也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扶著田中的肩膀:“我的天!曦瑤!你這觀察力和切入點……絕殺!真正的絕殺!松本的臉……哈哈哈哈!爾安你也是!原來你也會臉紅啊!”
田中宏推著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一邊笑一邊搖頭:“精準打擊……曦瑤,你才是真正的‘認知引導’大師……這反擊……漂亮!”
小巷里充滿了快活的、幾乎要掀翻屋頂的笑聲。葉爾安和松本隼這對平日里冷靜自持、掌控全局的頂尖專家,此刻在葉曦瑤這個22歲藝術家犀利又促狹的“玩笑”下,雙雙面紅耳赤,潰不成軍。葉爾安銀發下的臉像熟透的蜜桃,羞惱地試圖去捂妹妹那張還在“叭叭”輸出驚人言論的嘴。松本則僵在原地,手不是手腳不是腳,那張俊臉紅的程度和他冷峻的氣質形成了史詩級的反差萌,眼神躲閃,完全不敢看葉爾安的方向,更不敢看那個舉著速寫本、眼睛亮得像小惡魔的葉曦瑤。
“葉曦瑤!你給我閉嘴!夜宵……夜宵我請雙份!閉嘴!”葉爾安終于祭出了“美食誘惑”大招,試圖堵住妹妹的嘴。
“成交!”葉曦瑤立刻見好就收,笑嘻嘻地收起速寫本,但那雙狡黠的眼睛還在兩人之間滴溜溜地轉,顯然意猶未盡。
松本隼終于找回了點行動力,他猛地轉過身,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大步朝前走去,背影僵硬得像塊移動的鋼板,只留下一句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濃濃羞惱和此地無銀三百兩意味的辯解:“無聊!幼稚!……快走!吃飯!”聲音悶悶的,被淹沒在身后更加肆無忌憚的哄笑聲中。
暖紅的燈籠光下,一行人吵吵鬧鬧地繼續前行。葉爾安努力板著臉,但通紅的耳根和微微翹起的嘴角出賣了她。松本隼走在最前面,背影依舊挺拔,只是那通紅的脖頸在夜色中格外顯眼。而“始作俑者”葉曦瑤,則像只偷腥成功的小貓,心滿意足地舔了舔嘴唇,背包側袋里的油畫棒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仿佛也在無聲地慶祝這場酣暢淋漓的、讓兩位頂尖心理醫生徹底“破防”的漂亮反殺。今晚的京都,注定要記住這對銀發心理醫生和她的天才妹妹,以及這場充滿學術荒誕與青春鬧劇的奇妙邂逅。
深夜的祇園小巷,空氣里還浮動著雨后青石板蒸騰出的濕潤涼意,與街邊料亭門檐下懸掛的暖紅燈籠交織成一片氤氳的光霧。方才那場由頂尖心理醫生們精心策劃、最終被一支油畫棒攪得天翻地覆的“意識回廊”實驗,余波仍在蕩漾。此刻,這群年輕人的目的地是巷口那家燈火通明、以深夜食堂聞名的居酒屋。
葉曦瑤像只斗勝的小孔雀,緊緊挨著姐姐葉爾安,手里那份涂鴉劇本成了她最得意的勛章。她不時用肩膀頂頂姐姐,眼風掃過前方那個脊背挺得筆直、脖頸卻依舊殘留著可疑紅暈的松本隼,嘴角的弧度壓都壓不住。“姐,雙份金箔和果子,別忘了哦!”她壓低聲音,帶著得逞的小得意。
“忘不了。”葉爾安無奈地應著,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只是那銀白色的發絲下,耳廓的紅暈尚未完全褪去。松本方才那副冰山崩塌、手足無措的樣子,帶著一種罕見的、令人心尖微顫的生動,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她下意識地抬手攏了攏鬢邊的碎發,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剛才想去捂妹妹嘴時的熱度。
前面的高橋信也夾著他的泰迪熊,正繪聲繪色地向千鶴和田中宏復盤著葉曦瑤那記絕殺:“……‘心跳加速了嗎?血壓升高了嗎?’我的天!你們是沒看到松本那表情!跟精密儀器被潑了杯熱茶似的,滋滋冒煙!還有爾安!哈哈哈,耳朵紅得能滴血了!”他模仿著松本僵硬轉身的樣子,動作夸張,惹得千鶴和田中又是一陣悶笑。
千鶴那雙善于捕捉情緒的眼睛,此刻閃爍著比燈籠光芒更亮的好奇和促狹。她刻意落后兩步,湊到葉爾安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藝術家般的敏銳和煽風點火的熱情:“爾安,剛才曦瑤那幾句……‘嘴角上揚’、‘點頭贊同’……是真的吧?”她輕輕撞了下葉爾安的肩膀,眼神像探照燈一樣在她臉上逡巡,“松本那家伙,萬年冰山臉,剛才那反應……嘖嘖,百年難遇!值回票價!”她意有所指地笑著,又飛快瞥了一眼松本僵硬的背影。
葉爾安只覺得剛降下溫的臉頰又騰地一下燒起來。“千鶴!”她低聲警告,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惱,卻無法反駁。千鶴作為微表情和情緒表達研究專家,那雙眼睛堪比X光。
就在這時,走在最前面的松本隼,仿佛要逃離身后無形的調侃射線,腳步猛地加快,近乎倉促地拉開了居酒屋那扇掛著暖簾的木格門。溫暖的燈光、喧囂的人聲、食物混合的香氣瞬間涌出,將他略顯狼狽的身影吞沒。
“哎呀,松本老師害羞了,跑得真快!”葉曦瑤立刻抓住機會,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前面的人聽見。
“噗——”高橋第一個笑噴。
一行人魚貫而入。深夜的居酒屋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人聲鼎沸,煙火氣十足。他們被引到里間一處半隔開的榻榻米座席。松本已經脫了西裝外套,只穿著挺括的白襯衫,背對著眾人跪坐在主位,正專注地研究著菜單,側臉線條繃緊,仿佛那菜單上寫著什么艱深的學術論文,試圖以此隔絕身后的紛擾。
“來來來,為了慶祝曦瑤同學在今晚的‘沉浸式壓力測試’中表現優異,成功反殺并揭露了某人的‘燈塔’秘密,干杯!”高橋信也一坐下就咋咋呼呼地舉起服務生剛倒上的冰鎮啤酒,泰迪熊被他放在旁邊的空位上,占據了“一席之地”。
“干杯!”田中宏和千鶴笑著舉杯附和。
葉爾安也微笑著舉起了自己的杯子,里面是清甜的梅酒。她看向妹妹,眼神溫暖而驕傲。
葉曦瑤豪氣地端起啤酒杯,栗色短發一甩:“干杯!為了勝利!為了金箔和果子!”她特意把“金箔”兩個字咬得很重,眼神瞟向葉爾安。
松本隼似乎被這杯酒“逼”得不得不轉身。他端起面前的清酒杯,動作依舊維持著慣有的沉穩,只是目光刻意避開了葉爾安的方向,聲音也略顯生硬:“……祝賀葉小姐。”他仰頭,將杯中清冽的酒液一飲而盡,喉結滾動了一下,仿佛飲下的不是酒,而是某種需要壓制的情緒。那冷白的膚色上,方才的紅暈似乎又有了卷土重來的跡象。
酒過一巡,氣氛在酒精和美食的催化下徹底放松下來。烤得滋滋冒油的雞肉串、鮮嫩彈牙的鹽烤銀杏、熱氣騰騰的關東煮……食物的香氣熨帖著被“實驗”消耗的胃和神經。高橋和田中熱烈地討論著剛才實驗數據的“意外收獲”,千鶴則饒有興致地詢問葉曦瑤那幅深藍色涂鴉的創作意圖。
葉爾安安靜地吃著碟子里的烤年糕,偶爾回應妹妹興奮的講述,眼角的余光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對面那個沉默的身影。松本隼吃得很少,大部分時間只是端著酒杯,目光低垂,仿佛在思考什么難題,只有在那條“惹禍”的深灰色斜紋領帶似乎勒得他不舒服時,他才會極其輕微地調整一下,指尖拂過領帶結的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惱?葉爾安看著他那副強自鎮定的模樣,心底那點被妹妹和千鶴撩撥起的漣漪,竟奇異地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細微的……柔軟。
“哎,松本,”高橋吃得滿嘴油光,突然用手肘捅了捅旁邊的松本,語氣促狹,“別光顧著研究空氣動力學了!說說嘛,被曦瑤當場點破你那‘十七次強迫癥燈塔’的時候,啥感覺?是不是CPU都干燒了?”他擠眉弄眼,顯然沒打算放過這個調侃冰山的好機會。
松本端著酒杯的手一頓,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顯然拒絕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
然而,葉曦瑤豈會放過這個乘勝追擊的機會?她立刻放下啃了一半的雞翅,眼睛亮得像探照燈,身體前傾,隔著桌子“火力”全開:“高橋老師問得好!松本老師,您別不好意思嘛!學術探討,坦誠一點!當時除了‘CPU干燒’,還有沒有別的生理指標異常?比如,視覺焦點瞬間模糊?或者,短暫地喪失了對整個包廂空間坐標的錨定感?”她模仿著松本在“意識回廊”里那種冰冷專業的腔調,問題卻刁鉆得令人發指。
“噗——”正喝湯的千鶴差點嗆到,連忙用手帕捂著嘴,肩膀笑得直抖。
田中也忍不住搖頭失笑。
松本隼的臉頰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握著酒杯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用慣常的、足以凍住整個包廂的冰冷目光讓葉曦瑤閉嘴。然而,當他抬起眼,視線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坐在葉曦瑤旁邊的葉爾安。
葉爾安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妹妹胡鬧時出言阻止或無奈扶額。她正看著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眸里,沒有了平日的疏離或實驗時的冷靜評估,也沒有了方才被調侃時的羞惱。那里面盛著一種極其純粹的東西——笑意。不是促狹的,不是看戲的,而是一種……溫暖的、理解的、甚至帶著一絲縱容的淺淺笑意。她的唇角微微彎起,銀白色的發絲在居酒屋暖黃的燈光下,暈開一圈柔和的光暈。
這無聲的笑意,比葉曦瑤連珠炮似的追問更具殺傷力!
松本隼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轟”地一下,毫無預兆地從心口直沖頭頂!他大腦里精密運轉的邏輯鏈條瞬間熔斷,所有試圖武裝起來的冰冷防御在她那雙含笑的眼睛里土崩瓦解。他那張冷峻的臉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額頭到脖頸,迅速漫開一片驚人的、前所未有的、濃烈的緋紅!那紅暈如此鮮明,在居酒屋暖色調的光線下,簡直像打翻了一整盒最鮮艷的朱砂!
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耳朵尖都在發燙!
“噗——!!!”這次是千鶴真的把嘴里的湯噴了出來,好在她及時用手帕捂住,但劇烈的咳嗽和壓抑不住的笑聲瞬間爆發出來,“咳咳咳……松本!你……你的臉……哈哈哈哈!我的天!紅得……紅得能當信號燈了!咳咳……”
“哇哦!”高橋目瞪口呆,手里的雞骨頭都掉了,指著松本的臉,像發現了新大陸,“教科書級的血管擴張!絕對能寫入‘高敏個體在特定社交刺激下的極端生理反應’案例集了!松本!你破紀錄了!”
田中宏也驚得忘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圓。
葉曦瑤更是看得雙眼放光,興奮得差點跳起來:“姐!快看!松本老師!他他他……他熟透了!”她激動地抓住葉爾安的手臂搖晃。
葉爾安也完全沒料到自己的一個笑容能引發如此“劇烈”的反應。看著松本那張紅得幾乎要滴血、寫滿了極致窘迫和無處遁形的俊臉,看著他平日里銳利如鷹隼此刻卻慌亂得像被強光直射、完全失去焦距的眼睛,看著他僵在原地仿佛連呼吸都忘了的笨拙樣子……葉爾安先是一愣,隨即,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的、幾乎要沖破胸腔的笑意猛地攫住了她!
“噗嗤——哈哈哈哈!”清越的笑聲如同銀鈴乍破,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奇和純粹的歡樂,從葉爾安唇邊不可抑制地流淌出來。她笑得彎下了腰,肩膀聳動,銀色的發絲垂落下來,隨著她的笑聲輕輕顫動。那笑聲如此開懷,如此放松,完全卸下了所有清冷疏離的盔甲,露出了從未在人前展露過的、近乎少女般的明媚。
松本隼此刻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爐上烤。葉爾安那開懷的笑聲,千鶴的咳嗽和狂笑,高橋的怪叫,田中的驚愕,還有葉曦瑤興奮的嚷嚷……所有的聲音匯成一股巨大的、讓他眩暈的浪潮,將他徹底淹沒。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之大帶倒了面前的清酒杯,酒液潑灑在桌面上。
“失陪!”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兩個字,聲音緊繃沙啞,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穩。他甚至不敢再看任何人一眼,尤其是那個笑得眼淚都快出來的葉爾安,猛地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地沖向居酒屋后門的方向——那里通常連著洗手間和一個小小的后院。
“喂!松本!別跑啊!案例還沒分析完呢!”高橋在后面不怕死地喊。
“松本老師害羞啦!”葉曦瑤的聲音充滿勝利的喜悅。
葉爾安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的生理性淚水,看著松本倉皇消失在門簾后的背影,再想想他剛才那張紅得史無前例的臉,又忍不住低低笑了起來,肩膀還在微微聳動。她端起梅酒杯抿了一口,冰涼的酒液滑入喉嚨,卻壓不下心底那份莫名的、帶著點甜意的輕松。
“嘖嘖嘖,”千鶴終于緩過氣,用手帕優雅地擦了擦嘴角,眼神亮得驚人,像發現了稀世珍寶的考古學家。她轉向葉爾安,語氣帶著專業的贊嘆和毫不掩飾的調侃,“爾安,我收回之前的話。曦瑤的反殺是漂亮,但你剛才那個笑容……才是真正的‘認知核武器’!精準打擊,瞬間摧毀目標所有防御系統,引發目標最高級別生理警報!這效果……簡直是為松本那家伙量身定制的終極刺激源!絕了!”她豎起大拇指,一臉促狹。
“千鶴姐說得對!”葉曦瑤立刻附和,像個小迷妹一樣看著姐姐,“姐,你剛才笑起來太好看了!比京都的月光還好看!松本老師肯定是被‘閃瞎’了!”
“你們倆……”葉爾安被她們一唱一和說得剛剛褪下紅暈的臉頰又有些發熱,無奈地瞪了她們一眼,眼底卻還殘留著未散盡的笑意。
就在這時,居酒屋的老板娘端著一碟精致的醬油團子走了過來,笑容可掬:“幾位客人,這是本店贈送的,看幾位聊得這么開心,也沾沾喜氣。”
香甜軟糯的團子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葉曦瑤歡呼一聲,暫時放過了對“松本大潰敗”的復盤。
后門外的小院,夜風帶著涼意拂過。松本隼背對著喧鬧的居酒屋,站在一叢細竹旁,深深吸了幾口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試圖讓滾燙的臉頰和混亂的心跳平復下來。他抬手,指尖觸碰到自己依舊發燙的皮膚,那熱度讓他自己都心驚。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著葉爾安方才那毫無防備、開懷大笑的模樣,銀發在暖光下跳躍,眉眼彎彎,笑聲清越……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隨即又猛烈地搏動起來,撞擊著胸腔。
這失控的感覺……陌生得讓他煩躁,卻又……該死的揮之不去。他煩躁地扯了扯那條該死的“燈塔”領帶。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臉上的熱度終于被夜風吹散,心跳也勉強恢復了正常頻率(雖然比平時快了不少),松本才深吸一口氣,板起那張已經恢復冷峻的面具,重新掀開門簾走了回去。
包廂里的氣氛依舊熱烈。看到他回來,高橋和田中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但很識趣地沒再繼續調侃。千鶴則對他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帶著研究興趣的優雅微笑。葉曦瑤正鼓著腮幫子對付一個糯米團子,看到松本,大眼睛眨了眨,閃過一絲狡黠,但大概是被雙份金箔和果子收買了,暫時沒再開火。
葉爾安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靜,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只是唇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尚未完全消散的柔和弧度。她拿起一個干凈的杯子,倒了一杯溫熱的麥茶,自然地推到他面前的位置。
松本的目光在那杯冒著裊裊熱氣的麥茶上停留了一瞬,又飛快地移開。他沉默地坐下,端起那杯茶,溫熱的杯壁熨帖著他微涼的手指。他垂著眼,小口啜飲著,沒有看任何人。
一場鬧劇似乎暫時平息。大家吃著點心,聊著些輕松的話題。葉曦瑤拿出她那個小速寫本,一邊吃著團子,一邊在上面飛快地涂畫著什么,嘴角掛著神秘的笑意。
夜色漸深,居酒屋的喧囂也漸漸低沉。當最后一份點心被消滅,賬單也結了。一行人走出店門,再次踏上濕漉漉的青石板小巷。雨后的空氣格外清新,繁星在京都深藍的天幕上閃爍。
“啊!吃得好飽!”高橋滿足地拍著肚子,泰迪熊被他夾在腋下,顯得有些可憐巴巴。
“今晚真是……精彩紛呈。”田中宏推了推眼鏡,總結道,語氣里帶著笑意。
千鶴挽著葉爾安的手臂,在她耳邊低聲笑道:“爾安,下次研討會,我強烈建議增加‘特定社交刺激源對冰山型研究者的破防效果’這一課題。樣本太珍貴了。”葉爾安無奈地掐了她一下。
松本隼依舊沉默地走在稍前的位置,步履沉穩,背影在燈籠下拉得很長。只是,當葉曦瑤蹦蹦跳跳地從他身邊經過時,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她那個小速寫本的一角露了出來。借著燈籠的光,他隱約看到那上面似乎畫著一個極其夸張的、紅得像個大番茄的側臉頭像,旁邊還用潦草的字跡標注著:“京都の夜-絕對零度の大潰敗!By反殺の藝術家”。
松本:“……”
他猛地加快了腳步,幾乎要走到隊伍最前面去,仿佛要逃離那本可怕的速寫本。然而,就在他目不斜視、試圖維持最后一絲尊嚴時,一個輕快的身影追了上來。
葉曦瑤像只靈活的小鹿,幾步就躥到了他身邊,與他并肩而行。她沒說話,只是笑瞇瞇地,從背包側袋里抽出一支東西——不是油畫棒,而是一支全新的、筆尖圓潤的銀色記號筆。然后,在松本隼略帶警惕和疑惑的目光注視下,她飛快地拉過他垂在身側的左手(松本的身體瞬間僵硬),在他干凈整潔的白襯衫袖口內側,一個極其隱蔽、貼近手腕脈搏的位置,畫下了一個小小的、卻無比清晰的圖案——
一個歪歪扭扭、帶著點童趣的、紅彤彤的小燈塔!燈塔頂端還冒著幾縷象征“CPU過載”的、螺旋狀的煙圈!
畫完,她立刻松開手,像完成了什么重大儀式,對著徹底石化、連耳根都再次泛起可疑紅色的松本隼,露出了一個燦爛無比、帶著勝利者光輝的笑容,然后一溜煙跑回了葉爾安身邊,挽住了姐姐的胳膊。
“姐!快走快走!回家睡覺!明天金箔和果子!”她大聲嚷嚷著,仿佛剛才什么都沒做。
葉爾安看著妹妹孩子氣的舉動,又看看前方那個僵在原地、低頭死死盯著自己袖口的松本隼,月光般的銀發下,唇角終究還是抑制不住地,緩緩揚起一個溫柔而縱容的弧度。她輕輕捏了捏妹妹的手。
松本隼站在原地,夜風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他低頭看著袖口內側那個小小的、滑稽的紅燈塔,那抹鮮艷的紅色在素白的襯衫上無比刺眼,仿佛一個滾燙的烙印。一股強烈的沖動讓他想立刻把它擦掉,指尖甚至已經觸碰到袖口光滑的布料……但最終,那抬起的手,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認命的僵硬,重新垂落回身側。
他深吸了一口京都清冽的夜氣,抬起頭,面無表情(如果忽略那再次泛紅的耳根)地邁開長腿,跟上了前方那對銀發與栗發的姐妹,以及那群依舊在低聲說笑、分享著這個荒誕又奇妙夜晚的伙伴們。
暖紅的燈籠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最終融入了祇園深巷溫柔的夜色里。小巷深處,似乎還隱約回蕩著高橋信也抱著泰迪熊哼唱的不成調的歌謠,和葉曦瑤得意洋洋宣告“明天金箔和果子”的清脆嗓音。
那袖口內側小小的紅燈塔,在無人看見的角落,隨著他手腕的每一次細微動作,無聲地閃爍著,像一個被強行捕獲、卻意外點亮了冰冷程序的,溫暖而混亂的……錯誤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