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田川的水在橋下緩慢流淌,倒映著兩岸燃燒的霓虹與天空中不斷綻放又寂滅的煙火,像一條沉入水底的星河,裹挾著無數光怪陸離的碎片。震耳欲聾的爆鳴聲撕裂空氣,每一次轟響,葉曦瑤發間那支纖細的金魚簪子尾鰭上懸垂的琉璃流蘇,便跟著節奏晃蕩出細碎迷離的光點。
“姐!”葉曦瑤猛地轉身,笑聲像清脆的碎玉投入鼎沸的人聲里,她指著姐姐葉爾安手里那串幾乎要滴下糖汁的蘋果糖,“給我咬一口!”
葉爾安故意將手舉高,寬大的淡紫色和服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她眼角眉梢都染著煙火暖色的笑意,比糖衣更亮,比夏夜更盛?!皝硌?,追得上就給你。”她聲音帶著慵懶的甜膩,靈巧轉身,像一朵游弋的夕顏花,輕盈閃避。
葉曦瑤笑著嗔怪,提起茜紅色和服下擺追去。木屐在古老石板橋上敲出急促的嗒嗒聲。金魚簪子跳蕩得更歡快,仿佛渴望躍入下方流淌星辰碎片的河流。
下一朵碩大的金色煙火轟然炸開,潑灑灼熱金粉。葉曦瑤發間倏地一輕。
“??!”她驚呼,伸手只擦過空氣。那點琉璃光劃出驚慌的弧線,沒入橋下暗沉河水,瞬間被吞沒。
“我的簪子!”聲音淹沒在煙火轟鳴。她沖到橋欄邊急切探身,目光在光影破碎的水面逡巡。人潮洶涌如沸,她的世界卻驟然收縮,只剩動蕩的水面。
“瑤瑤!小心!”葉爾安擠到她身邊護住她前傾的身體。
借著岸上巨型霓虹招牌刺目變幻的紅藍紫光,葉曦瑤終于捕捉到簪子琉璃流蘇在水下渦流里的微弱反光,眼看就要被水流帶走。
“在那兒!”她急促指向,半個身子傾軋在冰涼橋欄上,伸長手臂向水面夠去。指尖觸到冰冷河水,激得一顫。她咬著唇,手臂探得更深,帶著孤注一擲的焦灼摸索。
就在即將夠到微光邊緣時,指尖卻觸到截然不同的東西。
一種織物。
順滑,帶著水流浸泡后的滯澀感。冰冷滑膩,如同水底生物的皮膚,無聲貼附上來。
寒意瞬間竄上脊背。她下意識用力一抓,將那團糾纏之物猛地提起。
水珠四濺,折射詭異光芒。被她抓出水面的,是一大片撕裂的織物。緋紅,刺目、飽和如凝固的血。邊緣繁復層疊的蕾絲已被水流撕扯得破爛不堪。幾縷濕透的白色薄紗無力纏繞其上,滴落渾濁河水,在橋面留下深色印記。
一道突兀流血的傷口,撕裂了夢幻的煙火夜。葉曦瑤呆住,手指僵硬抓著冰冷沉重的布料,寒意刺骨。那濃烈緋紅倒映在她驟然睜大的瞳孔里,像兩簇無聲燃燒的不祥火焰。
“瑤瑤?”葉爾安的聲音帶著困惑和一絲緊張,“撈到了嗎?什么東西?”
葉曦猛回過神,在姐姐看清前,手臂迅速隱蔽地一收。那團濕淋淋、令人不安的緋紅布料被她順勢塞進寬大和服腰帶內側,緊貼溫熱的肌膚。冰涼濕透激得她一個寒噤。
“沒…沒什么,”她轉身擠出笑容,掩飾指尖冰冷和心頭不安,“沒撈到簪子,就…勾到水草垃圾,嚇一跳?!甭曇艏饧毩诵?,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葉爾安眉頭微蹙,狐疑打量妹妹瞬間蒼白的臉。她分明看到瑤瑤拽出了東西,那顏色紅得詭異。但妹妹掩飾的笑容讓她暫時按下追問。
一絲寵溺笑意浮上葉爾安眼角,她習慣性抬起頸間的相機,鏡頭對準略顯狼狽、衣襟沾水的妹妹?!皠e動,拍下你這只落湯小鳳凰……”調侃聲中,指尖按下快門。
“咔嚓!”
清脆快門響起瞬間,閃光燈驟然亮起!一道短暫刺目的白光,如同冰冷閃電,撕裂暖色光暈。強光凝固了葉曦瑤抬手遮擋眼睛的瞬間,更清晰照亮鏡頭捕捉的世界——妹妹身后喧囂流動的人潮。
強光一閃即逝的千分之一秒,葉爾安的目光透過取景框,凝固在畫面邊緣一個突兀存在上。
鏡頭里,妹妹身后幾步遠的橋欄陰影處,一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剪裁利落的黑色衣褲,身形瘦削挺直如冰冷鐵釘。微微側頭,臉孔完全隱沒在鴨舌帽深重陰影里,只留下模糊到近乎虛無的側影輪廓。閃光燈白光在那人身上沒有任何反射,反而像在吞噬光線,使得那角落的黑暗更加濃稠不祥。如同畫面背景里一塊凝固的墨跡,一塊沉默冰冷的補丁。
閃光燈熄滅,喧囂霓虹重臨。葉爾安卻清晰感覺到,鴨舌帽陰影下,似乎有兩道冰冷目光穿透短暫黑暗,銳利如針,精準刺向她手中的相機鏡頭!那感覺短暫如錯覺,卻讓她握著相機的手指瞬間冰涼,寒意竄上脊椎!
“姐?”葉曦瑤放下手臂,發現姐姐臉色奇怪,握相機的手指關節發白。
“……沒什么。”葉爾安迅速放下相機,手指下意識緊握冰冷金屬機身。她強自鎮定笑了笑,將相機護在身側,目光不由自主再次掃向那個角落。
那里只有幾個舉手機拍煙火的普通游客。幽靈般的黑色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相機冰冷觸感和心臟殘留的驚悸,提醒她絕非錯覺。
深夜,酒店房間彌漫疲憊的靜謐。窗外東京燈火穿透薄簾,在地毯投下朦朧光斑。浴室水聲嘩嘩,葉曦瑤沖洗著隅田川的河水與喧囂。
葉爾安蜷在沙發一角,指尖無意識滑動手機屏幕,冷光映著倦怠的臉。橋邊濕冷的緋紅布料和閃光燈下幽靈般的黑色側影,如同細砂磨礪神經。相機放在手邊矮幾上,像沉默的盒子,盛裝著不安。
突然,手機屏幕跳出本地突發新聞推送:【隅田川浮尸事件】、【花火大會】、【赤い衣裝】……
冰冷藤蔓瞬間纏繞心臟。葉爾安深吸氣,點開推送。新聞主播嚴肅面孔后是熟悉的隅田川夜景,警燈紅藍光芒刺眼切割畫面。
她屏住呼吸,目光鎖定滾動字幕和主播低沉快速的日語旁白:
“今日深夜……隅田川下游……發現女性遺體……”
“身著……嚴重破損的……緋紅色傳統婚禮服飾……”
“死因……待查……警方初步判斷……非正常死亡……”
緋紅……破損……婚禮服飾……隅田川……碎片在她腦中瘋狂旋轉組合,拼湊出傍晚橋下那一幕——妹妹從渾濁河水中提起的濕淋淋、刺目如血的破碎織物!
葉爾安猛地攥緊手機,指關節發白。新聞畫面切換,閃過一張厚馬賽克的河岸現場照。即使模糊像素和刺眼警燈下,照片一角那抹黑暗中濃烈心悸的緋紅,依舊像燒紅烙鐵燙在視網膜上!那紅,那撕裂的質感……與妹妹手中那片布料驚人吻合!
浴室水聲停。門拉開,氤氳水汽裹著葉曦瑤走出。她穿著白色浴袍,濕發貼頸,臉頰微紅。一邊擦頭發一邊隨口問:“阿姐,看什么呢?這么認真?”
目光自然落在葉爾安手中亮著的手機屏幕,落在定格于緋紅殘衣的新聞畫面。
擦頭發的動作瞬間僵住。毛巾從無意識松開的手指間滑落,無聲掉在地毯。臉上血色如潮退去,只剩近乎透明的蒼白。瞳孔剎那收縮到極致,震驚與更深沉冰冷的了然凍結表情。她被那抹屏幕上的緋紅魘住,定定站著,呼吸停滯。
房間里只剩新聞主播毫無感情的聲音回蕩,冰冷如背景噪音。
葉爾安緩緩抬頭,目光從刺眼屏幕移向妹妹慘白的臉。無需言語,妹妹的反應是最直接殘酷的印證——她們傍晚撈起的,是沉沒生命的最后衣冠!
死寂在姐妹間蔓延,沉重如實質。窗外城市脈動遙遠模糊。
不知多久,也許幾秒,漫長如世紀。葉曦瑤極其緩慢抬起手。指尖微顫,探向自己浴袍腰帶內側。摸索,然后,小心翼翼抽出一樣東西。
正是傍晚那片被河水浸透、又被體溫捂得半干的布料。緋紅刺目,蕾絲破爛。此刻在房間柔和燈光下,邊緣處幾處深褐色、早已干涸凝固的斑點,無比清晰猙獰。
干涸的、沉默的血。
葉曦瑤捏著那小小染血蕾絲,指尖用力泛白。她抬頭望向姐姐。那雙總是閃爍好奇狡黠的眼睛,此刻深如不見底古井,翻涌驚悸、困惑,還有一種葉爾安從未見過的、近乎冷酷的決斷。
聲音很輕,輕如耳語,卻清晰穿透死寂,帶著奇異平靜:
“阿姐,”她問,目光緊鎖姐姐眼睛,“還繼續查嗎?”
葉爾安沒有立刻回答。她放下手機,冰冷屏幕光熄滅??諝庵袕浡频晏峁┑耐硐阌裣戕惯^分甜膩的芬芳,試圖撫慰人心。然而,濃郁香氣深處,葉爾安鼻翼極其輕微翕動。
一絲若有若無、淡薄頑固的鐵銹氣息,如同蟄伏毒蛇,正從妹妹指尖染血蕾絲悄然滲出,混入晚香玉甜膩,冰冷纏繞上來。
微弱,卻帶著死亡的重量和河水的腥冷。
葉爾安目光從碎片移向矮幾上沉默相機。黑色外殼在昏暗光線下泛冷硬幽光,像緊閉的、蘊藏秘密的眼睛。她知道,小小存儲卡里,或許凍結著幽靈黑衣人的驚鴻一瞥——閃光燈下投來冰冷一瞥的、墨跡補丁般的側影。
她伸出手,沒拿相機,拿起矮幾上的電視遙控器。指尖觸到冰冷塑料外殼,毫不猶豫按下電源鍵。
“啪嗒?!?/p>
輕響。新聞主播、警燈、刺目緋紅殘衣……所有喧囂不祥光影瞬間消失,被絕對黑暗吞噬。房間只剩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模糊光暈。
葉爾安抬頭,迎上妹妹深不見底的眼睛。聲音平靜,無一絲波瀾,卻像投入死水的石頭,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查。”
房間徹底沉入黑暗,只有窗外東京的燈火在地毯上投下模糊扭曲的光斑,如同窺伺的眼睛。晚香玉的甜膩固執地彌漫,但那股潛藏其中、冰冷如蛇的鐵銹腥氣,卻像細針,持續刺在葉爾安緊繃的神經末梢,無聲宣告著死亡的觸感已侵入她們臨時的庇護所。
“查。這不僅是葉臨月的委托,更是我們本該做的。”那個單音節詞落下,堅硬地砸在死寂里,沒有回音,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看不見的漣漪。
葉曦瑤沒有應聲。她甚至沒有看姐姐,只是低頭,目光死死鎖住自己攤開的手掌。那片染血的緋紅蕾絲碎片,靜靜躺在掌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一塊來自深淵的寒冰。她五指緩緩收攏,將它更緊、更用力地攥進手心,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繃得慘白,幾乎要嵌入那早已干涸的深褐色血漬里。那點污漬,仿佛帶著河底的淤泥與無名逝者的絕望,透過皮膚,冰冷地、頑固地滲入她的骨髓,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記。一種無聲的驚悸與一種同樣無聲的決絕,在她緊握的拳頭上交織。
葉爾安的目光沒有離開妹妹,她能感受到那股從妹妹身體里散發出的、與年齡不符的凝重。但她同時伸出了手,越過矮幾上那個沉默的黑色相機,指尖最終落在冰冷的金屬外殼上。觸感讓她指尖本能地微顫了一下。她沒有試圖開機查看,只是用指腹極其緩慢、極其謹慎地摩挲著鏡頭蓋光滑的邊緣,如同撫摸一件易碎的危險品。閃光燈下那個幽靈般的黑色側影,那兩道穿透喧囂與黑暗精準刺來的冰冷視線,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刻在記憶里——那個人,不僅看見了她們,更看見了這臺正在“記錄”的相機。這個小小的機器,此刻不再是記錄旅途歡愉的工具,它成了一個致命的信標,一個可能招致無形窺伺甚至直接攻擊的靶心。儲存卡里的模糊影像,是唯一的線索,也可能是引爆危險的導火索。
她將相機輕輕放回原處,動作放得極輕,仿佛怕驚擾了黑暗中潛伏的什么,更像是在放下一個沉重無比的負擔。然后,她的視線,如同兩道無形的探照光束,帶著實質般的壓迫感,緩緩掃過緊閉的橡木房門——門鎖是否牢靠?掃過厚重的、隔絕了外界光污染卻也隔絕了視線的窗簾——那微微透光的縫隙之外,是否正有眼睛貼著玻璃?最終,她的目光落回妹妹葉曦瑤蒼白卻異常堅毅的臉上。空氣仿佛被凍結了,沉甸甸地壓在兩人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滯澀的阻力。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中,窗外,隅田川的方向,隱約傳來一聲遙遠的警笛嘶鳴。那聲音尖銳、凄厲,像一把冰冷的錐子,驟然刺破沉沉夜色,帶著一種官方介入的冷酷宣告。然而,這聲嘶鳴僅僅持續了短暫的幾秒,便被東京這座不夜城巨大的、永不疲倦的低沉嗡鳴所吞噬,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顆石子,迅速消失無蹤。但那殘留的余音,卻像一聲遲來的、冰冷的預告,在姐妹倆的心頭久久回蕩。
葉爾安站起身,無聲地走向窗邊。她沒有拉開窗簾,只是側身站在縫隙旁,讓外面城市的微光勾勒出她沉靜的側影。她望向隅田川的方向,那片不久前還流淌著浪漫煙花倒影的水域,此刻在夜幕下,只余一片吞噬了所有光線的、深不可測的幽暗。那些璀璨的霓虹倒影,在更深的黑暗里扭曲變形,如同一條條通往未知深淵的、光怪陸離的暗河。
她緩緩轉過身,背對著那片象征繁華的璀璨燈火,面向房間內的黑暗,也面向她的妹妹。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勘破表象的冰冷:
“這城市的光有多亮,下面的影子就有多深?!彼脑捳Z像一把解剖刀,劃開了東京溫情脈脈的旅游畫皮,露出其下隱藏的、可能深不見底的罪惡淵藪,“瑤瑤,我們撈起來的,不止是塊破布。”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看向葉曦瑤緊握的拳頭,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那片染血的蕾絲。
“我們撈起來的,是某個人的地獄。而現在,”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凝重,“我們手里攥著的,是唯一的、染血的鑰匙。有人丟了它,就一定會有人……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找回來,或者,讓它永遠閉嘴?!?/p>
葉曦瑤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攥著碎片的手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咔”聲。房間的陰影似乎更深了,晚香玉的香氣中,那股鐵銹味,仿佛隨著姐姐的話語,變得更加清晰、更加咄咄逼人。這燈火輝煌的東京,這條剛剛流淌過浪漫煙花的隅田川,它的霓虹倒影之下,正無聲地張開一道通往血腥迷宮的裂口。而她們手中緊握的碎片,便是唯一的、染血的通行證。前路是異國的迷霧,是言語不通的障礙,是司法體系的隔閡,更是隱藏在黑暗中的、一雙可能隨時投來冰冷注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