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意是被窗外刺眼的陽光曬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盯著天花板發(fā)了會兒呆。沒有房東的砸門聲,沒有隔壁情侶的爭吵,屋子里安靜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她翻了個身,伸手去摸床頭的手機——9:23,沒有未接來電,沒有催債短信。
真稀奇。
她慢吞吞地坐起來,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拖著步子走到衣柜前。鏡子里的自己讓她愣了一下。鎖骨比以前更明顯了,下巴尖得幾乎能戳人,寬松的T恤領口松松垮垮地掛在肩膀上,露出一截嶙峋的肩胛骨。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腰側,牛仔褲的褲腰已經(jīng)松了一圈,皮帶扣眼往后挪了兩個孔。
“瘦成這樣了?“她喃喃自語,伸手撥開額前的碎發(fā),指尖觸到眼下明顯的青黑。
床頭的鬧鐘滴答作響,黎意盯著它看了半天,突然覺得屋子里悶得慌。她抓起外套套上,隨手從抽屜里翻出幾個硬幣塞進口袋,趿拉著拖鞋出了門。
——隨便去哪兒都好,總之不想一個人待著。
陽光曬得人發(fā)暈。她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道走,不知不覺就到了橋頭。
橋上市集比記憶里熱鬧得多。煎餅攤的鏊子上滋滋冒著熱氣,賣糖人的老伯正用糖漿畫一只蝴蝶,幾個小孩圍在旁邊嘰嘰喳喳。黎意站在攤前,盯著金黃色的面糊在鏊子上攤開,辣醬的香氣鉆進鼻子,胃里突然一陣絞痛。
“多放辣。“她說,聲音有些啞。
第一口煎餅咬下去,辣醬的刺激讓她眼眶發(fā)熱。她強迫自己咽下去,喉頭卻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酸水一個勁兒往上涌。她攥緊了手里的紙袋,指節(jié)發(fā)白。
“賤人!敢勾引我老公!“
尖銳的女聲突然炸開,黎意猛地轉(zhuǎn)頭。
穿皮草的女人正揪著賣糖水姑娘的麻花辮,鮮紅的指甲幾乎陷進發(fā)絲里。人群像嗅到血腥味的魚群一樣圍攏過去,有個穿深藍色校服的男孩靈活地鉆到最前排,書包帶滑到手肘處,露出曬得發(fā)紅的手臂。
黎意皺了皺眉,胃里突然一陣翻江倒海。
她撞開兩個舉著棉花糖的小情侶,沖進巷子,扶著墻干嘔起來。喉嚨火辣辣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她彎著腰,手指死死摳住墻磚的縫隙,指節(jié)都泛了白。
“姐姐……“
身后傳來小心翼翼的腳步聲。
黎意抹了把嘴,回頭看見一個男孩站在兩步外,校徽上“蘇笠實驗初中“的字樣在陽光下反著光。他手里攥著一包紙巾,猶豫著遞過來,寬大的校服袖口滑落,露出腕骨處貼著的卡通創(chuàng)可貼。
“謝謝。“黎意啞著嗓子說,伸手去接。
指尖相觸的瞬間,男孩像是被燙到似的縮了縮手,耳尖一下子紅了。
她剛要直起身,眼前卻突然一黑,整個人往前栽去——
男孩被她撞得踉蹌后退,后背“咚“地撞上墻,卻第一時間伸手環(huán)住了她的腰。
“小心!“
他聲音里還帶著變聲期特有的沙啞,震得她耳膜發(fā)癢。黎意聞到他校服領口散發(fā)出的廉價洗衣粉味道,混著一絲青草汁液的氣息,干凈得讓人鼻子發(fā)酸。
出租車喇叭聲刺破空氣。
男孩一手撐著印有籃球圖案的傘,一手托著她的肘彎往車邊走。他比黎意矮大半個頭,發(fā)頂隨著步伐輕輕蹭過她下巴,有幾根不聽話的頭發(fā)扎得她皮膚發(fā)癢。
“云荷小區(qū)。“她癱在后座說。
車門將關時突然被擋住,男孩彎腰把傘塞進來:“下午有雷陣雨。“
逆光中,他耳尖紅得幾乎透明,喉結剛剛開始突起的小疙瘩上還冒著汗珠。
后視鏡里,男孩的身影越來越小。他站在原地沒動,寬大的校服被風吹得鼓起來,像面藍色的旗。黎意無意識摩挲著傘柄上“初二(5)班陳晝“的涂改液字跡,直到轉(zhuǎn)彎處徹底看不見他。
電梯停運的提示牌歪歪斜斜地掛著。
黎意爬到五樓時又吐了,馬桶里浮著血絲。她給哥哥打電話,聲音抖得幾乎聽不清:“……胃疼。“
掛斷電話后,她盯著天花板發(fā)呆,突然想起那把傘還落在出租車后座上。喉頭莫名發(fā)緊,像是有什么東西哽在那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高燒39.8度時,她做了個斷斷續(xù)續(xù)的夢。
夢里有人用涼毛巾敷她額頭,校服袖口蹭過臉頰,粗糲得像砂紙。
“退燒了嗎?“
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她。
黎意想睜眼,眼皮卻重得抬不起來。
住院第六天,護士來換藥時隨口道:“初中生志愿者剛走,還問你退燒沒。“
黎意望向門口,只看見磨砂玻璃外一晃而過的深藍色衣角。
出院那天,手機突然震動。
黎意劃開手機屏幕,王惜的消息框跳出來:
【小意,聽說你回蘇笠了?】
她盯著那個熟悉的昵稱愣了兩秒。上一次和王惜聯(lián)系還是半年前,那時對方的朋友圈定位還在深圳某家外貿(mào)公司。手指懸在鍵盤上,最終只回了個干巴巴的:【嗯】。
消息剛發(fā)出去,對話框上方立刻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持續(xù)了快半分鐘,最后彈出一條:
【一直沒找到工作?】
黎意胃里泛起酸水。她下意識摸了摸住院手環(huán)在腕上留下的壓痕,打字:【你怎么知道?】
王惜的回復帶著她記憶里那種直白的尖銳:【你哥發(fā)朋友圈了,說你胃出血住院。】
緊接著又補了一句:【我這兒有個活,缺人,來試試?】
黎意盯著“活“這個字眼皺了皺眉。王惜以前從不用這種含糊的說法,她向來連小組作業(yè)分工都要列Excel表。
【什么工作?】她問。
這次對方輸入得更久,最后只發(fā)來一個定位:豪家酒店四樓。
【來了就知道。】
黎意的手指在“豪家酒店“四個字上停頓了一下。那是蘇笠唯一一家?guī)TV和桑拿的“商務酒店“,霓虹燈牌常年亮著曖昧的粉紫色。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四樓。
腥甜的空氣立刻纏上來,像是廉價香薰混著隔夜酒精的味道。走廊墻紙是暗紅色天鵝絨,每隔幾步就有個鍍金壁燈,燈罩上黏著可疑的指紋印。黎意踩到張被揉皺的名片,彎腰時瞥見上面印著“公關經(jīng)理“和一串手機號。
“黎意!“
王惜從某個包廂探出身。曾經(jīng)總縮在校服里的干瘦身軀,現(xiàn)在被亮片連衣裙裹出曼妙的曲線。她耳垂上晃著珍珠耳環(huán)——黎意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她們躲在廁所隔間抽煙,王惜說以后要當老師,因為“珍珠項鏈配旗袍最好看“。
“愣著干嘛?“王惜伸手拉她,指甲上的碎鉆刮過黎意手腕,“進來看看,保底日薪八百。“
包廂里燈光昏黃,沙發(fā)上的蕾絲制服被隨手丟在一旁。黎意摸到袖口有塊硬痂,可能是粉底,也可能是上一位穿它的人留下的唇釉。
“這就是你說的…工作?“
王惜點燃細長的薄荷煙,煙霧后的笑容模糊不清:“不然呢?你大學輟學,胃穿孔病史,還能干什么?“
黎意轉(zhuǎn)身去拉門把手,卻聽見身后“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抱著一摞輔導資料的陳晝僵在原地。他懷里的紙張雪崩般滑落,最上面那張飄到她腳邊:
暑期補習班招生:數(shù)學/英語初二升初三
聯(lián)系電話上方用紅筆反復描粗的名字力透紙背:
齊遙實驗初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