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是日落時才回來的。
她鬢角沾著泥,裙擺上全是草籽,懷里卻寶貝似的抱著捆新采的艾草,安哥哥說過,程姨姨有腿疾,端午的艾草最祛風濕。
可推開門,只看見書案上孤零零的糖,已經(jīng)化了一半,黏糊糊地粘在“五日歸期“的字條上。
“騙子......“她踢翻了繡墩。
第一天,她把《詩經(jīng)》抄成了鬼畫符,“關(guān)關(guān)雎鳩“旁邊全是墨團子,像極了安兒被她氣到扶額的模樣。
第二天,她故意把算盤珠子拆下來當彈弓,可打落的石榴花,再沒人替她簪回鬢邊。
第三天,她趴在安兒常坐的窗臺上發(fā)呆,忽然發(fā)現(xiàn)窗欞刻著小小的“鳶“字,不知是他何時偷偷刻下的。
第五日黃昏,紙鳶蹲在大門口數(shù)螞蟻。
“小姐,回屋吧。”
管家夏忠提著燈籠勸道,“安少爺信上說路上遇雨,需耽擱兩日......”
“他們不會回來了!”
紙鳶突然抓起石子砸向池塘,“想是他干娘做的粽子比咱們家的好吃!安哥哥肯定......“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車輪軋過青石的轆轆聲。
月光下,安兒剛跳下馬車,就被一團鵝黃色的影子撞得后退半步。
紙鳶死死攥著他的衣襟,眼淚鼻涕全蹭在他的衣服上。
“你說五日!五日!”
她嚎得整條街都能聽見,“我、我把《論語》都背完了你都不回來!”
安兒手足無措地舉著油紙包,里頭是干娘特意給紙鳶留的蜜棗粽。
他忽然感到頸間一片濕熱,小姑娘的眼淚燙得他心口發(fā)疼。
“抱歉。”
他輕輕拍著她顫抖的背,“路上給妹妹買了這個......”
從懷里掏出的,是只彩繪的泥叫叫,吹起來會像黃鸝鳥般啼叫。
“不要”
紙鳶抽抽搭搭的一邊搖頭,一邊接過來放在嘴邊吹。
“我覺得它的叫聲太普通了,我有比它聲音更好聽的,哥哥要聽嗎?”
安兒寵溺的摸著她的頭,輕試她眼角的淚“好啊!”
“geigeigeigei”
紙鳶尖著嗓門,眼睛瞪得溜圓,安兒憋著笑,不敢看她。
“geigei,說嘛我叫的好不好聽?”
“好...難聽”安兒俯身湊近她的耳邊。不等紙鳶有所反應(yīng),先跑為妙!
“geigei等等我”
“哈哈你追不上”
望著兩個追逐遠去的背影,身后的蓉錦竟覺得兩人莫名的般配,紙鳶離不開安兒,安兒也只有在紙鳶身邊,才會有難得放肆的笑聲。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倒也般配...”
蓉錦猛的回過神,拍了拍額頭,哎呦!我這是想什么呢?都還是孩子呢?
夜幕降臨,安兒正對著紙鳶的功課皺眉——
那《論語》批注上畫滿了張牙舞爪的小人,有的舉著糖葫蘆,有的扛著大刀,旁邊還歪歪扭扭題字:
“安哥哥大壞蛋!留這么多功課!”
他搖頭失笑,朱筆剛點到“壞蛋“二字,房門突然“砰“地被撞開。
紙鳶抱著繡滿歪歪扭扭銅錢紋的枕頭,赤腳站在門口,發(fā)梢還滴著水珠,顯然剛沐浴完。
“我要睡這兒!”
她宣布,然后“咚“地把枕頭砸在安兒床上。
安兒手中的筆“啪嗒“掉在紙上,濺起一片朱砂紅。
“胡鬧!”
他猛地站起,膝蓋撞到案幾,疼得倒吸冷氣,“七歲不同席,男...男女...“
“哥哥,我不想當你妹妹了”
安兒一怔,瞬間紅了臉,難道她...
“我要當你弟弟,這樣就沒有這些酸儒規(guī)矩了!”
紙鳶已經(jīng)手腳并用爬上了床,錦被一掀,整個人陷了進去。
“我得看著你,萬一你半夜偷跑不回來了呢?”
她裹著被子只露出雙杏眼,濕漉漉的,像只溫順的小貓咪!
安兒慌忙回過身,
“我去書房。”
他抓起外袍就要走。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也就罷了,以后不可以隨意進出別的男子住處,聽見了嗎?”
身后一片寂靜
安兒回頭時,少女已經(jīng)蜷成蝦米狀睡著了,懷里還摟著他的青竹枕。月光透過紗帳,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影,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三更梆子響過,安兒在書房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他盯著梁上懸的艾草——那是之前和紙鳶一起采的,她非要挑最高那枝,結(jié)果踩著他肩膀摘時,鵝黃裙擺掃過他鼻尖,帶著凌霄花的甜香。
“荒唐...“
他扯過涼被蓋住發(fā)燙的耳朵,卻蓋不住腦海中那抹鵝黃身影。
天蒙蒙亮時,安兒躡手躡腳回房取東西,卻見紙鳶四仰八叉地橫在床中央,被子踢到地上,中衣卷到腰間,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肢。
他慌忙轉(zhuǎn)身,卻踢翻了腳踏上的銅盆。
“安哥哥?“
紙鳶揉著眼坐起,衣領(lǐng)斜斜垮到肩頭,
“你臉怎么比喝了雄黃酒還紅?”
早膳時分,夏夫人盯著女兒脖頸的紅痕:“這蚊子包......”
“安哥哥屋子里蚊子可兇了!”
紙鳶啃著蜜棗粽嘟囔,“今晚得帶熏香去。”
“啪!“
安兒的銀箸掉進粥碗。對面蓉錦忽然咳嗽起來。
“安兒,晚上記得鎖門才安全”
婉儀打趣道,屋子里笑作一團,而夏志遠望著少年通紅的耳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