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窗欞時,陸時硯正坐在藤椅里給念櫻編辮子。他手指纏著藕粉色絲帶,動作笨拙得像在解數學題。安安突然從背后撲過來,嚇得小姑娘差點磕到桌角。
“爸你把我蝴蝶發卡弄反了!”少年搶過梳子,卻在妹妹頭頂戳出個鳥窩。我正要訓他,忽然瞥見陸時硯悄悄往兒子口袋里塞了包芒果干——這小子上周還說要戒零食。
婆婆端著綠豆湯進來時,三個腦袋齊刷刷藏進廚房。老太太用勺子敲鍋邊:“趙安安!再躲就真沒晚飯吃!”話沒說完自己先笑出皺紋,念櫻趁機揪走她圍裙上的荷葉邊裝飾。
深夜批改卷子時,發現安安作文本里夾著張皺巴巴的紙。歪扭的鉛筆字寫著:“今天喂貓時看見爸爸幫媽媽趕蚊子,他們影子疊在一起像比薩斜塔。”末尾還畫著一家四口的簡筆畫,爸爸的西裝領帶被涂成貓耳朵。
陸時硯加班那晚,暴雨把窗戶敲得噼里啪啦。我抱著熱可可去書房,發現他伏在舊相冊上睡著了。泛黃的照片里,穿校服的少年摟著穿碎花裙的少女,背景是二十年前巷口那棵老槐樹。現在同樣的槐花正落在他發間,而我的指尖還留著他今早出門前系圍裙的溫度。
陸時硯近日總在深夜伏案,臺燈暈開的光圈里堆著泛黃的賬本。我端著普洱進去時,他正用鋼筆尖抵著太陽穴,袖口沾著搬家時蹭的墻灰。
“當年你說要開書店,我笑你天真。”他忽然開口,手指劃過賬本上歪斜的簽名,那些都是二十年前賒賬的老鄰居,“現在倒成了咱們的桃花源。”玻璃杯壁凝著水珠,映出他眼尾細紋里藏著的星光。
念櫻不知何時踮腳進來,頭頂還翹著沒梳好的辮子。她扒著桌沿要看賬本,鼻尖蹭到陸時硯鋼筆尖,墨水在宣紙上洇出個小黑點。“爸爸畫烏龜!”孩子指著墨點咯咯笑,忽然伸手碰他鬢角,“這里有星星嗎?”
安安就是這時候撞進門的,校服領口歪到肩膀。他盯著父親鬢角新冒的白發愣住,手里給妹妹摘的槐花掉了一地。“媽!爸偷吃你做的桂花糕!”少年嗓門陡然拔高,卻掩不住尾音發顫。陸時硯轉頭時,我看見他迅速用袖口抹了抹眼角。
那夜暴雨傾盆,老書店的瓦檐叮咚作響。我摸黑去關窗,發現陸時硯站在后院紫藤架下。雨絲在他藏藍襯衫上暈成深色花朵,懷里卻小心護著從屋檐墜落的燕窩——那是只剛學飛的小燕子。
“去年這時候,安安說燕子是黑色閃電。”他指尖輕觸雛鳥顫抖的翅膀,雨聲吞沒了后半句。
“爸!你偷吃我巧克力!”安安舉著半空的餅干盒沖進書房,念櫻踮腳掛在他背上,馬尾辮掃得他后頸發癢。陸時硯正往我保溫杯里倒紅糖水,聞言把燙手的玻璃杯塞進兒子懷里:“賠你了。”
少年被燙得直跳腳,糖水潑濕了數學卷。我憋著笑拿毛巾擦案板,瞥見婆婆拄著拐杖堵在門口,圍裙兜里還揣著給孫女剝的核桃仁。“造孽喲!”老太太用拐杖敲地磚,“當年追媳婦都沒這么殷勤!”
深秋驟雨那晚,我在閣樓整理舊書。陸時硯抱著一摞泛黃試卷跟進來說要當防潮墊,袖口還沾著幫安安修自行車的機油。他忽然指著窗縫漏下的雨絲:“二十年前也是這季節,你踩塌屋檐積水坑,濕襪子塞給我烤……”
話沒說完,樓下傳來瓷器碎裂聲。我們沖下去時,念櫻正攥著碎片哭鼻子:“哥哥搶我糖罐!”安安蹲著撿玻璃渣的手指頓住——他掌心躺著枚被糖漿粘住的銀戒,那是陸時硯去年從我首飾盒“借”走再也沒還的。
雨聲漸歇時,我發現男人蹲在院角砌花壇。月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長,覆蓋著當年被我踩塌的水坑。念櫻抱著小熊玩偶騎在他肩頭,忽然伸手去夠楓樹枝,露水順著葉脈滴進他后頸。
安安最近跟中了邪似的,大清早蹲在院門口數螞蟻。我端著豆漿出來時,這小子突然躥起來,后腰撞翻晾衣架,陸時硯的襯衫撲簌簌掉進槐樹叢。
“趙安安!你爸今天要開家長會!”我揪著他后領拎起來,忽然瞥見男人站在窗邊憋笑。他領口還別著女兒硬塞的草莓發卡,西裝革履卻舉著給念櫻扎頭發的粉綢帶。
家長會上班主任盯著陸時硯直眨眼:“趙先生看著比照片年輕啊。”我正要嗆聲,安安突然舉手:“老師!我爸真不是吃了防腐劑,他就是偷偷用我媽面膜!”全班哄笑中,我看見丈夫耳尖泛紅,悄悄把蹭掉的粉底往褲縫擦。
散會時下起太陽雨,陸時硯把傘全傾向我和女兒。念櫻突然指著他滴水的右肩:“爸爸衣服濕啦!”小家伙踮腳扯他領帶,露出鎖骨處淡紅色的吻痕——那是昨晚我氣他加班時咬的。
“爸你手比冰塊還涼!”我奪過陸時硯要刷碗的海綿,他倒好脾氣地縮回手指,老太太端著熱乎的炸元宵從廚房探頭:“當年追媳婦都沒這么慫,現在倒學會裝病號了?”
安安突然把咬半截的筷子拍在桌上:“媽你偏心!上回我發燒你只會罵我是皮猴子。”少年耳尖通紅,卻偷偷把剝好的松仁塞進妹妹碗里。念櫻正啃著糖畫,忽然歪頭問:“爸爸為什么總摸你手腕?”
這話讓陸時硯嗆得直咳嗽,脖頸泛起可疑的粉色。我擰著他衣領逼問,男人憋出句“關心你更年期...不是,關心你氣血不足”,轉身逃去給電動車充電,羽絨服兜里掉出半盒止痛藥。
“媽!爸藏私房錢!”安安舉著從書房搜出的鐵盒,里頭整整齊齊碼著毛票和五毛硬幣。陸時硯蹲在灶臺前煨紅燒肉,圍裙帶子被念櫻扯得歪到胳肢窩:“那是給你倆攢的壓歲錢......”
我翻出最上面那張存款單,日期停在我們結婚紀念日。婆婆拄著拐杖戳兒子腦門:“傻樣!二十年前你爸給媳婦買衛生巾都賒賬,如今攢錢倒勤快。”少年盯著單據上“定期三年”幾個字突然紅了眼眶:“爸你省著錢是要......”
臘月二十三祭灶時,我發現陸時硯對著老灶王爺的畫像發呆。供桌上糖瓜旁擺著他新換的假牙盒,不銹鋼邊緣還沾著修理摩托車用的機油。“當年我說要當第一個給你鑲金牙的人......”他忽然用火鉗撥弄炭盆,火星子濺到洗得發白的棉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