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晴兒低聲吩咐:“跪禮。”
白歡收回心神,規規矩矩的跪下,伏地行跪拜大禮:“民女叩見貴妃娘娘。”
繞過榻前雙面繡彩蝶穿牡丹,一聲顫顫似新荷承露嬌軟無力的嬌喃幽幽傳出:“多大了?叫什么?”
“回娘娘的話,民女白歡、年十六。”
“你母親如本宮般嚴重失眠?”
“回娘娘的話,母親曾失眠近兩年,夜不能寐,身體極差,所幸遇到孫醫圣,通過藥食調身、藥香安神,三個月便能正常安寢了。”
若只說她調藥香將母親失眠治好,旁人一定不信,她扯上的這位孫醫圣,正好與貴妃娘娘同出于博陵,據說兩朝皇帝多次邀他入宮為太醫首,均謝絕。
此人在天晟朝名聲極高,但神龍見尾不見首。
白歡說完趴地等了好半晌,沒有聽見里面的動靜,只覺得身邊的宮女太監們悄然離開,她卻不敢亂動,老老實實繼續趴著。
待到周圍都安靜下來,柔婉的聲音在她身側響起:“白家娘子,起來回話吧。”
白歡慢慢爬起來,四周除了剛才溫柔的大宮女外,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透過白蝶穿牡丹花屏風,隱約可見床榻上斜臥如山巒起伏的嬌軀。
白歡不敢多看,視線落在腳下羊毛紅毯上。
“你母親是何因導致失眠呢?”
“回娘娘話,是因長姐所嫁非人,被婆家折磨而死。阿娘痛徹心扉,自責自怨,以致夜不能寐。”
白歡說著哽咽起來。
屏風后面嬌軟聲調哀嘆了一聲:“天下女子最怕嫁錯郎啊。”
“娘娘心慈,母親如今已放下了,民女定助娘娘安康。”
貴妃透過屏風打量少女纖細身影:“小小年紀,你確定能制出讓本宮安寢的香?”
白歡斂神,回答得不急不慢:“回娘娘話,民女不敢妄言。”
“無法安寢不僅是心神不安,需從內到外仔細甄別。若失眠太久,更需徐徐漸進,切不能過激過量。否則,圖一時深睡,反而傷及根本,造成嚴重后果。縱然民女為母親調制的‘鵝梨帳中香’對安神有奇效,但也需根據娘娘身體情況調整配比。”
一上來就說她能,反而顯不出自己的能耐。
制香技術博大精深,涉及面廣,但論藥香研制秘法天下無人敢與白家爭高低,入白家學制香者,必習藥理,配藥香需察言觀色判斷身體狀況,人有千面,藥香亦是一人一方。
白氏能立足制香世家之巔,憑的就是深耕專業及謹慎。
屏風后沒有聲音。
貴妃這是聽進去了?
白歡定了定神:“制香之道,上承天地靈氣,下合草木精魂,貴乎'君臣佐使'之法,重在功效意境氣韻之合。炮制工藝涉及蒸、煮、炒、炙等十八法,工序或時長不同,效果亦大不相同。”
“藥香同源,制香亦如制藥,也需望聞問切,結合藥、食、起居等綜合考量,方可確定量比,在使用過程中還需細觀察效果,控香溫、及時調整配比,方可達到真正讓身體舒適,自然安寢的深睡之效。”
白歡故意長篇大論,是因薛家奉香當晚,貴妃便能深睡,以此斷定薛家剽竊的香直接就給貴妃用了,且為達目的加重了劑量。
薛家若明日依舊向貴妃奉上‘鵝梨帳中香’,且聽薛家如何說,貴妃自然能分辨出真假。
她的目的就是要將薛家剽竊之罪板上釘釘!
恰好,母親因長姐之事憂慮失眠一年多,白歡的確有幸跟隨孫醫圣用了一個月方研制出適合母親的‘鵝梨帳中香’。
說得亦真亦假,才更可信。
屏風后沉默一瞬。
“知鳶,讓她進來。”
知鳶側身,讓白歡走到榻前。
白歡心里大喜,小心翼翼靠近貴妃,暗暗一嗅,便確認自己的判斷無誤了。
為了進一步確認,白歡低聲問:“貴妃娘娘,可容民女把脈?”
貴妃有些詫異:“你還會把脈?”
“因民女心疼母親,所以學了婦人脈象的皮毛,僅為調香做依據。”
白歡低著頭,沒有瞧見貴妃臉色微變。
知鳶警惕起來,疾步出去繞了一圈,返回時朝貴妃輕不可察的搖搖頭,里面人微微頷首,她才上前撩起幔帳和一截被子,一只冰肌玉骨的手從紫金幔帳下伸了出來。
白歡跪下,食指拇指輕輕搭在脈搏上。
她其實不是為了把脈,而是為了摸肌。
如今已入秋,可躺在絲被里的貴妃手臂出汗且肌涼。
僅一息,白歡收回手。
“娘娘可否容民女觀相?”
知鳶將幔帳撩高了些,白歡終于看到了這位被圣人盛寵的天晟朝第一美人。
一雙黛眉微蹙含一抹未化春雪,濃睫半垂半露難掩水光瀲滟,櫻唇輕抿,透出幾分欲說還休的朦朧慵懶之態。
崔貴妃年方二十,正是女子初為人婦最嬌艷又有味道的年紀。
乍見如此美人,身為女子都忍不住驚艷,何況男子。
白歡迅速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但一眼足以。
躺在床上以厚厚的脂粉敷面,尤其兩鬢脂粉很厚,可見膚色有恙,眼眸間盡是倦怠之色。
若是普通帶下濕阻的婦癥,絕對不會這么嚴重,何況太醫院都是高手,區區婦癥又怎會拖了這么久都治不好?
剛才她踏入內室,敏銳的聞到被濃香壓制下悄悄彌漫的婦癥和惡露混雜的臭味,把脈觀相后她便確定自己的判斷無誤。
阿耶乃外男,亦非大夫,無法入內查看貴妃的身體和臉色,太醫沒人敢說真話,也就無法發現其隱秘。
她很糾結,若說實話說不定會招來殺身之禍。
若不說破,不能馬上解決問題,又如何破局,搶在一個時辰內救下白氏一族?
貴妃見她沉思久久不語,瞥一眼知鳶。
知鳶開口:“白家娘子,有話不妨直說。”
白歡把心一橫,跪了下去:“若不對癥制香,恐耽誤娘娘的千金玉體,還會影響子嗣。請貴妃娘娘恕民女斗膽直言之罪。”
貴妃聞言神態微變,坐直身子,知鳶趕緊給她拿了個軟枕塞進她腰后。
貴妃透過輕紗打量少女一瞬,方輕啟嬌唇:“赦你無罪,說吧。”
白歡穩住神:“娘娘脈象為濕盛火衰,正虛邪侵,濕濁下注,但這僅表癥。容民女斗膽問一句——娘娘可損娠?”
知鳶瞳孔巨震,迅速朝貴妃看去,透過幔帳可感覺到嬌媚的臉陰沉下來,鳳眸噙著慍怒和殺機。
周遭靜謐無聲。
白歡匍匐在地,大氣不敢出。
她將前前后后仔細想了一遍,或許,事情的癥結就在此。
小產或許是貴妃不可告人的秘密,連圣上也瞞著,故而避醫,本就體虛加上焦慮等各種因素交集才變成如今這幅模樣。
貴妃以濃香掩體臭,以失眠之癥為由避免圣上親近,以父親制香令她昏迷之事拖延及掩蓋小產的事實,企圖給身體恢復的時間。
若不說破,及時調整達到身心康復,貴妃身體會越來越糟糕,無法根本解決失眠之癥。
阿耶的罪責洗不掉,白家毫無生機。
靜謐之間,她已察覺濃濃的殺意。
白歡把心一橫,小聲道:“貴妃娘娘容稟,民女定能為娘娘緩解失眠困擾,民女一向嘴嚴。”
貴妃嬌媚軟語:“死人才能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