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榭麗舍咖啡廳的咖啡機發出綿長的嘶鳴，我注意到秦楚逸往面前咖啡里加了第四勺糖。醫生說白血病患者每日糖分攝入不能超過25g，但他此刻已經超標3倍。

“化療時味覺會退化。”他察覺到我的視線，掀起袖口，新的針孔還在滲著血珠，“現在我唯一能嘗出味道的東西，就是回憶你八年前給我那顆橘子糖。”

我聞到他身上雪松裹著若隱若現的焦糊味，以為是咖啡的焦香，但我很快意識到那是放療后的皮膚灼傷。他左襟的褐色痕跡不是煙頭灼燒，而是放射性敷貼留下的灼傷疤痕，形狀和我當年突發奇想燒破畫紙邊緣的形狀完全吻合。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讓他把我的‘破壞’，變成了對抗死亡的勛章。

骨瓷杯碟碰撞出脆響，雪松的味道突然變得濃郁，混著鄰桌的雪茄味，讓我想起那晚他手里玻璃瓶的液體。

“那瓶香水……”我脫口而出的疑問。

他指尖摩挲著杯沿，戒指上藍寶石的冷光在奶泡里破碎，散落的顏色與設計稿里精靈翅膀的鈷藍色相呼應。“有星星的味道，可調香師卻形容這是‘雪地焚書’。他逆向還原了八年前的味道。前調西伯利亞雪松，中調混著紙莎草焚燒的煙，后調……”他忽然停頓，抬眼看我，淺藍瞳孔被我倒影填滿。“后調是龍涎香，據說可以讓人想起重要的人。”

說著，再次拿出玻璃瓶放到我面前，液體里的銀色顆粒其實是碾碎的阿斯匹林。

“可即便這樣，但始終缺少一味。”他垂下眼眸。

“融雪時獨有的腥。”我接過話，指尖在瓶身淺淺的六芒星刻痕上劃過。抬頭看他時，那雙淺藍瞳孔突然泛起金芒，像極了雪山日出時冰川裂痕的泛光，那時白化病導致的虹膜色素脫失。

“是，調香師特意還特意去了解了那年冬天的雪，似乎那年的雪特別濕，導致了雪松里有混著融雪的腥。最后調少了5%的冷杉，才有這個味道。”

八年前雪夜，他蜷縮在樓梯下，發梢還沾著霸凌者潑的可樂。我用絲巾包住從美術室偷來的香薰蠟燭塞到他懷里：“拿著，這個味道應該能蓋住血腥味。”只是沒想到他竟然一直在尋找這個偶然的味道。

秦楚逸從包里拿出一本素描本，封面的手繪流星和落款的英文縮寫，是我曾經在雪夜遺失的繪本。他翻開某一頁，那張糖紙貼在一張診斷單上：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中樞神經浸潤IV期。日期是2017年12月24日，正是我們初遇的雪夜。

“那天救護車上，我偷拿了你的素描本，就裹在你給我的圍巾里面。”他扯動唇角，露出化療導致的口腔潰瘍，“上面的蜜桃洗衣液味道，陪我度過了67次骨穿。”

咖啡廳的燈光突然調暗，落地窗外飄起細密的雨。秦楚逸的白襯衫在陰影里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讓我想起設計稿里被水漬暈開的精靈翅膀。鄰座突然傳來玻璃杯碎裂聲，我這才驚自己攥著香氛瓶的手在發抖。他遞來紙巾時，手臂的留置針軟管晃出虛影——那時為防止藥液外滲的PICC導管。

“星繁。”他第一次如此親昵直呼我的名字，尾音帶著某種破繭的脫力感，“你的設計稿里，為什么所有流星都有七道尾光？”他手指翻動素描本，每一頁不同狀態的流星插圖都有七道尾光。

我目光停頓片刻，摸出隨身帶著的色卡本，翻到2018年那頁，七道陰線旁標注著：白細胞分類計數。“那年我在血液科實習。”喉嚨突然發緊，“每天記錄七種白細胞的消亡軌跡，發現它們DYING的弧度，幾乎和流星是一樣的。”

他的手頓住，指尖在色卡的鈷藍色塊上留下淺淺的指紋：“原來你早就知道，我的小說不是在講愛情，而是在寫白細胞與癌細胞的戰爭。”

服務員來續水時，我看到他耳后新生的白發，是化療導致的毛囊損傷。他突然劇烈咳嗽，手背的靜脈港接口滲出藥液，我按住他的手腕，感覺著比常人低3℃的體溫，這是免疫力低下的征兆。

“這八年，你就靠著這些記憶活著？”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里帶著哽咽，像被雪水浸透的琴弦。

他合上素描本，指腹撫過封面上的糖紙，“不，是靠著‘總有一天能再見’的念頭。”緊接著他忽然從西裝內袋拿出一個U盤，外殼刻著雪山的經緯度。“這里面是我用骨髓細胞形態圖做的粒子模型，每個白細胞都是一顆流星。”

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窗上發出沙沙聲，雪松香水混著雨水的味道。秦楚逸突然握住我的手，像十六歲的雪夜，我用圍巾裹住他時，感受到的那抹微弱體溫。“下次調色試試Pantone302C的70%透明度，那是才是你說的流星墜入深海才會有的顏色。

雨幕中，他的輪廓變成十六歲的模樣。不同的是，此刻他口袋里裝著嗎啡緩釋片，而當年，他兜里只有我給的橘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