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霧漫過王府朱墻時，江深玙正在值夜。他握著長劍的手掌早已凍得麻木，卻仍不自覺地將目光投向虞昭的寢殿方向——窗欞透出暖黃燭光，隱隱傳來細碎的笑語聲。他知道，那是周執映又在為虞昭讀詩。

月光在青石板上投下他單薄的影子，忽明忽暗地搖曳。江深玙想起三日前，虞昭生辰那日。他徹夜未眠，用最細的銀針將曬干的桂花穿成手鏈，又在市集上尋了塊溫潤的玉石，親手刻上她的名字。當他攥著手鏈站在她房門外時，卻聽見屋內傳來綢緞展開的窸窣聲，周執映笑著說：“這是波斯進貢的云錦，裁件披風最襯你?！?/p>

最終，那串凝結著他整夜心血的桂花手鏈，被悄悄塞進了王府的角落。如今想來，大概早已被老鼠啃斷，化作塵埃了。

更漏聲里，江深玙突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抬眼望去，只見至夏提著燈籠匆匆跑來：“江侍衛！小姐舊疾發作，您快去瞧瞧！“他的心猛地懸起，長劍幾乎脫手，轉身就往寢殿奔去。

推開房門的剎那，濃烈的藥香撲面而來。虞昭半倚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如紙，冷汗浸透了鬢角。而床邊守著的，仍是周執映。他正用帕子輕柔地為虞昭擦汗，見江深玙進來，只微微頷首：“有勞江侍衛了?！?/p>

江深玙攥緊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從前虞昭發病時，總是下意識抓住他的衣袖，聲音微弱地喚他的名字?？纱丝蹋齾s偏過頭，輕聲對周執映說：“連累你受驚了...“

“我去煎藥。“江深玙沙啞著開口，轉身時聽見身后傳來周執映溫聲安慰：“別怕，我在?！斑@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刺進他的心臟。

更鼓敲過三更，藥煎好了。江深玙端著藥碗走進內室，卻見虞昭已沉沉睡去，周執映守在床邊，將她滑落的錦被重新掖好。燭火搖曳間，兩人的身影在墻上交織，宛如一幅渾然天成的畫卷。而他，不過是這幅畫卷外多余的墨點。

“放著吧?！爸軋逃辰舆^藥碗，“我等她醒了再喂。“江深玙張了張嘴，最終只說了句“夜深了，周公子請回吧“，便轉身離開。寒風卷著枯葉撲在臉上，他卻感覺不到冷——心早已被凍成了冰。

回到侍衛房，江深玙從枕下摸出本破舊的書冊。那是虞昭被禁閉時，兩人偷偷傳遞的詩集。書頁間夾著幾片干枯的花瓣，還有她用盲文寫的小字：“有你在，黑夜也明亮?！叭缃裨倏?，只覺得諷刺。原來那些溫柔的字句，不過是困在黑暗里的少女，錯把陪伴當成了依賴。

窗外傳來更夫打四更的梆子聲，江深玙緩緩合上詩集。他走到院中，望著虞昭寢殿的方向。月光下，那盞為周執映留的燈還亮著。他解下腰間一直佩戴的，刻著虞昭名字的護身符，放在石階上。寒風吹過，護身符輕輕晃動，仿佛在嘲笑他的癡傻。

天將破曉時，江深玙又站回了廊下。他挺直脊背，握緊長劍，恢復成那個面無表情的侍衛。遠處傳來虞昭的輕笑，混著周執映的說話聲。江深玙望著天邊泛起的魚肚白，忽然覺得，這個冬天格外漫長。

晨風卷起一片枯葉，掠過他的腳邊。江深玙閉上眼，將所有的苦澀與眷戀，都化作胸腔里一聲沉重的嘆息。從此往后，他的世界再無春秋，只剩一場落不完的雪，和永遠無法言說的遺憾。

寒風卷著碎雪撲在王府朱墻上，簌簌聲響驚醒了廊下假山上的夜梟。江深玙握著長劍的指尖已經凍得發紫，鎧甲縫隙里滲進的寒氣像無數細針，卻抵不過心口傳來的鈍痛。虞昭寢殿的雕花窗欞透出暖光，他知道，此刻周執映正握著她的手，將剛熬好的湯藥吹涼。

三日前在馬廄值夜時，他偷聽到兩個丫鬟的閑話。“周公子真是體貼，特意從江南運來專治眼疾的雪蛤膏““可不是，哪像江侍衛，整日板著臉，也不知道小姐從前怎么會愿意和他說話“。這些話如冰錐般刺進他心里，讓他想起去年冬天，虞昭在雪中滑倒扭傷腳踝，是他背著她走了三里路，她伏在他背上，輕聲說“你的背真暖和“。

更漏聲突然急促起來，江深玙猛地抬頭。只見至夏跌跌撞撞跑來，發間的銀簪歪在一邊：“江侍衛！小姐...小姐說眼睛疼得厲害！“他的長劍“當啷“墜地，鎧甲碰撞著沖過九曲回廊。推開寢殿門的瞬間，濃烈的藥香混著周執映身上的沉水香撲面而來。虞昭蜷縮在床榻上，蒼白的手指死死揪著錦被，周執映正將浸了冷水的帕子覆在她眼上，溫聲哄道：“忍一忍，大夫就快到了。“

“讓我來?！敖瞰_上前一步，卻在看到虞昭瑟縮的動作時僵在原地。從前她犯病時，總是會下意識伸手抓他的衣角，如今卻將臉轉向周執映的方向，帶著哭腔喚：“執映...“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卻比不過心底泛起的苦澀。

守在廊下的三個時辰漫長得如同三秋。江深玙望著飄落的雪花在燈籠上融化，恍惚想起那年上元節，他帶著女扮男裝的虞昭溜出王府。她攥著他的袖口穿梭在人群中，興奮地說：“原來這就是萬家燈火的樣子。“那時她看不見，卻把所有的信任都交托給他。而現在...

門軸轉動聲驚破思緒。周執映走出來時眉間帶著倦意，卻仍保持著溫潤笑意：“勞江侍衛守了一夜。小姐已經睡了，明日還要去城外寺廟祈福，勞煩安排馬車?！敖瞰_盯著他腰間晃動的羊脂玉墜——那是虞昭生辰時，自己在當鋪當了半月俸祿才換來的，如今卻掛在別人腰間。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江深玙獨自來到王府后山。寒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他卻感覺不到疼。在兩人常去的梅樹下，他挖出藏在青石縫里的木盒。里面整整齊齊碼著虞昭用盲文寫給他的信，最底下壓著那串從未送出的桂花手鏈。月光落在褪色的花瓣上，他忽然想起她曾說：“若有一日能看見，定要將這些花的樣子畫給你看。“

木盒被重新埋回雪中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江深玙摘下脖子上戴著的狼牙——那是他們在圍場遇險時，他為保護她獵到野狼后取下的。狼牙墜在雪地上，驚起幾只寒鴉。遠處傳來王府開門的聲響，他知道，新一天的守衛又要開始了。

晨光刺破云層時，江深玙立在虞昭馬車旁。周執映扶著她上車，她的指尖擦過江深玙的手背，卻像觸碰陌生人般迅速縮回。馬車啟動的剎那，他看見虞昭將頭輕輕靠在周執映肩上，就像從前靠在他肩頭那樣自然。

寒風吹過空蕩蕩的回廊，江深玙握緊長劍，鎧甲在朝陽下泛著冷光。王府的楓葉早已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風中搖晃。他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忽然覺得這巍峨的王府，比記憶中囚禁虞昭的禁閉室還要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