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安站在畫前,凝視著那熟悉又遙遠(yuǎn)的面容,輕聲道:
“王爺,當(dāng)年您曾問我,為何選擇經(jīng)商,不愿為官。”
“我說‘商道通天下,比官印更活’——您笑著罵我狡辯?!?/p>
他微微一頓,目光有些游離。
“我明白,當(dāng)年您希望我入仕,是想為我謀一道護(hù)身符——一道比商人所能倚仗的,更牢靠的護(hù)身符。”
短暫沉默后,他低聲開口,
“其實……”
喉結(jié)輕輕滾動了一下,
“我只是怕?!?/p>
“怕像我父親那樣,明明清清白白,卻在獄中無奈地選擇了自盡?!?/p>
“王爺,您是鎮(zhèn)北王,是北疆的定海神針,可您……終究沒能保住自己的家。”
沉默片刻,他聲音更低了些,
“王爺,我現(xiàn)在每天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怕小姐暴露身份,怕有人知道她是您的女兒?!?/p>
“如果我連小姐都護(hù)不住,我還有什么臉面活在這世上?”
他輕輕嘆了口氣,
“王爺啊……我本不同意小姐拋頭露面做生意,但我拗不過她?!?/p>
“她執(zhí)意要接管豐樂樓,我更是反對到底。那樓子不過是當(dāng)年抵債來的舊產(chǎn),酒樓生意繁瑣,從來不是我所喜歡的行當(dāng)?!?/p>
“更何況……那地方又能賺幾個錢呢?!?/p>
他頓了頓,目光微斂,語氣低緩:
“可小姐偏偏選了它——明明我們沈家還有好幾門生意,她一個都沒看上?!?/p>
“她太像您了,王爺。”
沈庭安笑了笑,語氣慢慢沉了下來
“一旦認(rèn)定了方向,就義無反顧。”
“只是……我怕這條路不好走。”
“她現(xiàn)在還不懂,有些地方,比戰(zhàn)場還要兇險?!?/p>
他低聲呢喃,仿佛說給自己聽:
“她若有個閃失……我又該如何面對您的在天之靈?”
沈庭安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畫像之上——
畫中少年策馬揚(yáng)鞭,英姿颯爽。
“王爺,小姐今天去接手豐樂樓了。我本來想安排人跟著她,結(jié)果被她一口回絕了?!?/p>
他輕輕嘆了口氣,語氣里透著點無奈,又帶著點自豪,
“她說這事要自己來,不讓我插手。小姐真的長大了,也開始有自己的主意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通報聲:
“老爺,二公子來了,在外頭候著呢?!?/p>
沈庭安回過神來,把心里那些沉重的事壓了下去,
眼里的沉思一閃而過,換上了那副熟悉的笑容——那個精明又穩(wěn)重的沈家老爺回來了。
“請他進(jìn)來吧?!?/p>
片刻后,書房門輕響,沈止走了進(jìn)來。
他是沈家的二公子,身形清瘦,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衣裳,腰上掛著塊青玉佩,看著挺講究,卻不張揚(yáng)。
“父親?!?/p>
他朝沈庭安行了一禮,聲音恭敬,聲音中透著幾分刻意的恭順。
沈庭安點頭示意,隨口道:“坐吧。”
沈止坐下后,略顯拘謹(jǐn)?shù)卣f:
“這段時間窯口事務(wù)繁冗,孩兒未能及時回來拜見,還望父親恕罪?!?/p>
說完,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眼父親的臉色,
目光在沈庭安臉上停留了一瞬——想看出些什么,又不敢太明顯。
沈庭安看著兒子,語氣不急不緩地問:
“你督造的那批青花三足爐,開窯了嗎?有沒有達(dá)到官窯督造司的標(biāo)準(zhǔn)?”
沈止神情微緊,低聲答道:
“已經(jīng)開窯了……不過出了點問題,沒過督窯官那一關(guān)?!?/p>
沈庭安眉頭一皺:
“什么問題?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你回來做什么?應(yīng)該立刻重?zé)桓G,你不該離開窯口?!?/p>
沈止被問得有些局促,猶豫片刻,起身快步走到書房門口,
從門外小廝手中接過一只三足爐,又匆匆回到沈庭安面前。
“父親,這是咱們霽云窯這次燒出來的成品?!?/p>
沈庭安接過那只三足爐,細(xì)細(xì)端詳。
鼎爐的問題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幾處微不可察卻致命的棕眼,
釉面略顯粗糙的縮斑,
青花的發(fā)色有些沉悶,
海水紋的‘分水’層次,
在爐腹轉(zhuǎn)折處出現(xiàn)了細(xì)微的模糊。
他站起身,把爐子放在桌上,語氣冷了幾分:
“你說只出了點狀況?這分明就是個等外次品!要是民窯還能糊弄過去,但我們承造的是御用之器!”
他盯著沈止,聲音加重:
“你看看這些缺陷,條條都觸犯了官窯‘青花幽靚,畫意精絕,釉面勻凈,胎骨堅密’的死律。”
沈庭安走到沈止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沉穩(wěn)而意味深長:
“毫厘之差,天地懸隔。差那么一點點,就是天塹?!?/p>
他頓了頓,目光堅定地望著兒子:
燒瓷只認(rèn)一個死理——做到極致登頂?shù)墓俑G,要么……”
他話鋒一轉(zhuǎn),眼中陡然迸射出灼人的野心,
“做成頂級的民窯,把我們登峰造極的器物,賣到天底下最識貨、最肯出價的地方去!?!?/p>
沈庭安緩緩坐回主座,目光堅定,一字一句地說道:
“為父的夢想,是組建一支能縱橫四海的商船隊,讓‘霽云窯’的旗幟插滿萬里鯨波!”
他頓了頓,語氣略顯沉重:
“頂級瓷器,配頂級商路。這條通天的海路,我來打開?!?/p>
看著兒子,他的聲音放緩了些:
“而霽云窯,我交給你了。本希望你能上心,把我們的瓷器做到——件件光彩熠熠,完美無瑕?!?/p>
沈止神色有些遲疑,雙手來回搓著,看起來心里有事,卻不知該怎么開口。
沈庭安看著他這副模樣,忽然想起了沈忠剛才說的事——瓷器船在瓜洲渡被扣了。
他目光一沉,警惕的問沈止:
“這一窯開出的三足鼎爐,都送次品冢銷毀了嗎?你說實話!”
書房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沈止臉色變了,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又沒敢說出口。
他慌亂地抬眼看了一眼父親,又迅速垂下。
平時總愛打小算盤的眼神,現(xiàn)在只剩下驚恐和無助。
“父親……”
沈止張了張嘴,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連他自己都說不出口。
沈庭安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死死鎖定兒子,語氣冰冷如霜:
“沈止,我最后問你一遍,那些次品,到底去哪兒了?你到底有沒有銷毀?”
沈止身子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臉色慘白。
他哆嗦著往前挪了幾步,抱住父親的腿,聲音發(fā)抖:
“父親……孩兒錯了……那些次品……孩兒……孩兒沒銷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