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嘴角微抿,帶著一股陰狠勁兒,眼神死死盯著三步外那抹纖影。
蘇清硯。
月白色的衣裙干凈得幾乎挑不出瑕疵,發間只有一根玉簪,素得不能再素,卻偏偏比任何繁飾都扎眼。
她站得筆直,像風雪里的孤松,冷冽又倔強。
李福眼里的惡意翻涌,幾乎要溢出來。
蘇清硯的那雙平靜到近乎冷漠的眸子,就像一把利刃,不聲不響,直剖他心底的齷齪。
眼神中,沒有半分畏懼,也沒有半分退讓。
空氣像是被拉緊的弦,繃得死死的。
四周那些低聲議論的人噤了聲,連呼吸都不敢太響。
目光對上的那一瞬間,李福覺得自己像被凍進冰窟,動一動都透心涼。
他心頭一緊,卻又咬牙不肯低頭。
兩個人就那么僵持著,像兩把刀在空中無聲碰撞,誰也不肯先收鋒。
賬房王德才縮在李福身后,如同躲在陰影里的鼬鼠,眼神閃爍不定,大氣也不敢喘。
李福眼底的狠意被那平靜的目光碾得粉碎,可他嘴角的弧度卻緩緩加深了。
那笑意,陰冷、耐心,像一條縮在暗處的毒蛇,正等著時機咬死獵物。
他肥胖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拇指上碩大的玉扳指,三角眼里的惡意幾乎要流淌出來。
他在等,
等這個不知天高地厚,膽敢搶二爺生意的女人,露出驚慌失措,
等那預想中的崩潰,
等她落荒而逃。
蘇清硯的眼神依舊沉靜,古井無波。
她甚至不再多看李福一眼,仿佛他只是空氣里一塊礙眼的污漬。
“小紅,”蘇清硯的聲音不高,
卻像冰錐投入凝滯的水面,清晰、冷冽,瞬間刺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對峙氛圍,
“開始登記吧。”
侍立一旁的丫鬟小紅渾身一激靈,
強自鎮定地應了聲“是”,
她捧著嶄新的冊子和筆墨,快步走向旁邊臨時支起的方桌。
李福冰冷的眼神,仿佛可以殺人,
小紅的手心已經全是汗,她的指尖冰涼,鋪開紙張的動作都帶著細微的顫抖。
“登什么記?”
一個粗嗓門的廚役忍不住嚷道,似乎帶著被長久壓抑的怒火,
“咱們不都在這兒干了好些年了,你要用就用,不用我就走人。”
“憑什么要重新錄用?我們兢兢業業,憑什么新東家一句話就全趕出去?”
一個伙計忍不住嚷道,引來一片附和聲。
“是啊!你來了,是要拿我們開刀,立威!”
“張大廚呢?我們所有人都來了,只有他沒來?八成是不想干了?”有人問道,
“他一早來了,后來不見了。”
“是啊,他人呢?”有人左右張望。
“啊——!!!”
一聲凄厲到完全變調的尖叫從廚房傳出、
緊接著,是碗碟被撞碎、木桶滾落砸地的刺耳爆響!伴隨著一陣跌跌撞撞、連滾帶爬、仿佛被惡鬼追趕的腳步聲。
眾人看見,一個面無人色的小幫廚,連滾帶爬地從廚房方向的黑暗甬道里沖了出來!
“死……死……死人啦!”
他的聲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
“……張……張大廚!他……他死啦——!死啦——!!!”
大堂內霎時炸開了鍋,眾人面面相覷,隨即一窩蜂地朝著廚房甬道涌去!
“張大廚?!”
“怎么會……”
“天啊!快!快去看看!”
蘇清硯心頭一凜,快步跟上,小紅緊隨其后。
李福,賬房王德才跟在人群的最后,
廚房的門大敞著,昏暗的光線下,張大廚僵硬地倒在地上,面色青白,嘴角溢出一點白沫,
一只粗糙的大手無力地攤開在身側,指尖赫然沾著些許灰白粉末,
“張……張大廚……”有人帶著哭腔低喚了一聲,隨即被這恐怖的景象嚇得死死捂住了嘴,
蘇清硯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猛地竄上頭頂,四肢百骸都瞬間冰涼。
她強迫自己壓下翻涌的心緒,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銳利地掃過現場每一個角落和每個人的表情,
昨天,蘇清硯已經從阿福和阿泉的口中,粗略地了解了,豐樂樓原班人馬的基本情況,
張大廚,名叫張大有。
阿福說他性格開朗,平時愛開玩笑,有股牛脾氣,夸上兩句就樂呵呵,是個典型的沒心沒肺的人。
“讓開!都讓開!出人命了!別亂!別亂了方寸!”
那喊聲,與其說是維持秩序,不如說是在宣告著某種“勝利”的到來,
又好像只有他可以掌控全局。
“遺書!這有遺書!”
賬房王德才熟練地從灶臺拿起一張折疊的素白絹帛遞給李福。
蘇清硯眉頭一皺,王德才又沒打開,他如何知道那是遺書?
李福抖開絹帛的動作帶著一種夸張的、近乎戲劇化的表演感,
三角眼貪婪地掃過上面的墨跡,臉上瞬間堆砌起巨大的、足以以假亂真的震驚和悲憤。
“蒼天啊——!天理何在啊!”
李福眼角硬是逼出一點濕意,臉上堆起扭曲的悲憤
他高高舉起那方絹帛,如同擎起一面代表正義,也是代表冤屈的旗幟,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度,
帶著哭天搶地的悲愴,響徹整個死寂的廚房,也狠狠砸向在廚房外探頭探腦、驚魂未定的人群:
“諸位!大家都聽聽!聽聽張大有,用命寫下的血淚控訴!他死的冤啊!他死不瞑目啊!”
李福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用一種抑揚頓挫、字字泣血般的腔調,聲情并茂地大聲宣讀起來,
“蘇清硯,蠻橫無理,刻薄寡恩!甫一接手豐樂樓,便行暴政,悍然解雇樓中所有老人!”
李福的聲音陡然拔得更高,充滿了煽動性的悲憤,幾乎要撕裂自己的喉嚨:
“吾在豐樂樓操勞十載,兢兢業業,視樓如家!然,新東家刻薄如此,”
人群中,有人低聲抽泣。
李福聲情并茂,繼續念道:
“竟令吾等如牲口般重新待選,受其羞辱刁難!士可殺,不可辱!吾寧死,不受此奇恥大辱!今日飲鴆于此,以死明志!向那無道的蘇清硯,做最后之抗議!蒼天在上,實鑒吾心!”
最后一句“實鑒吾心”,李福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無盡的悲涼和控訴,余音在廚房里嗡嗡回蕩。
人群此時已經被李福的聲淚俱下所感染,
豐樂樓如同被投入了滾燙巖漿的冰湖,徹底炸開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