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烏木驚堂木砸在梨花案上,脆響如冰河乍裂,震得聚賢茶肆梁上微塵簌簌而下。
滿堂嗡嗡的低語瞬間死寂,數十道目光如被無形絲線扯緊,牢牢釘在臺中央那襲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上。
“在下李玄青,借聚賢茶肆寶地說書三年有余,承蒙各位不棄,今日在下開本新書,”
“啪!”
他聲音沙啞,卻字字如鐵珠落盤,撞在寂靜的空氣里:
「朝堂之上風雷動,
一紙詔書藏殺機。
笑里藏刀君莫問,
誰把真心換龍椅?
東宮幾度風霜苦,
兄弟情深亦成仇。
幸得天恩照枯木,
方登九五解憂愁。
繼位圖治施仁政,
安撫萬民念舊尤。
奈何時運偏不濟,
未盡宏圖歸黃泉。
金鑾殿上空余恨,
多少春秋付水流。
新君舊臣皆看透,
唯余史筆嘆悠悠。」
最后一個“悠”字,被他拖得極長,尾音帶著一絲顫抖,最終消散在穿堂而過的冷風中。
仿佛那史筆的墨跡未干,百年前龍椅上的血淚猶在滴落。
滿堂茶客如夢初醒,后背竟沁出一層薄汗。
綢緞商趙胖子第一個拍案而起,紫膛臉漲得通紅:
“好!彩!李先生,這味兒正!再來一個!要市井的,”
喝彩聲如潮水般涌起,茶碗蓋叮當作響。
李玄青臉上帶著幾分淡笑。
他慢條斯理地端起手邊粗陶茶碗,啜了一口涼透的茶根兒,枯瘦的手指在桌面輕輕敲擊,似乎在斟酌。
片刻,他放下茶碗,
“啪!”
再開口時,聲線變了,不再是金殿的沉郁,而是帶著巷陌的煙火與低徊的柔情:
「小巷深處燈如豆,
一夜驚雷破舊樓。
市井多奇事,
凡人亦可成傳說。
紅燭淚盡夜未央,
一紙家書斷柔腸。
鴻雁杳杳音塵絕,
天涯兩地盼君郎。
前世緣,
今生債,
情深不壽,
恨無常。
奈何風雨離人苦,
紅顏敢踏千里霜。
不為浮名與利祿,
只求舊夢再重光。
待得故人相逢日,
便是傳奇入史章。」
當“入史章”三字落下,
堂內一片寂靜,
西北角,一個牙人:
“李先生!神乎其技!這心尖兒撓得…不過癮啊!再來一首!”
“對!再來一首!”
“李先生,莫藏私了!”
“求您了,就一首!”
“諸位,”李玄青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喧鬧,
“茶有盡時,書有斷章。今日緣法,兩詩足矣。”
“李先生!”
那后排挑刺的中年漢子不依不饒,嗓門拔高,
“詩是好詩!
可大伙兒巴巴等著聽‘書’呢!您這新書,總不能就兩首詩打發了吧?總得有個‘話本’不是?”
他特意在“話本”二字上加了重音,引來一片贊同的嗡嗡聲。
掌柜在一旁搓著手,額角又見了汗,眼巴巴望著臺上的李玄青。
李玄青環視一周,那些方才還沉浸在詩境中的熱切目光,此刻都變成了催促和考驗。
他臉上的淡笑斂去了幾分,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茶肆里混合著茶香、汗味和期待的空氣都吸入肺腑,化為筆墨。
他重新拿起那塊烏木驚堂木,指尖在上面無意識地摩挲著,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好。”
他終于吐出一個字,聲音比剛才沉了些許,帶著一種被逼到墻角后反而生出的孤注一擲。
啪!
驚堂木再響,但這次少了幾分開場時的雷霆萬鈞,多了一絲試探性的清脆。
“諸位聽真——話說前朝末年,天下紛亂,群雄并起。”
李玄青語速不急不緩,目光卻有些飄忽,似乎在飛快地搜刮著腦海中的碎片。
“在那‘云夢大澤’之畔,有一處不起眼的村落,喚作‘柳溪村’。”“村中有一少年郎,姓甚名誰?”
他頓了頓,眼神掃過窗邊蘇清硯案上的點心,落在那碟晶瑩剔透的荷花酥上,
“…便喚作‘何生’吧!”
“這何生啊,本是個放牛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逍遙。
偏生一日,他在大澤邊放牛時,遇上了一樁奇事!”
李玄青的聲音開始注入慣常的說書節奏,試圖掩蓋那份倉促。
“諸位猜是何事?竟是一道紫電撕裂長空,不偏不倚,劈中了澤畔一株千年古柳!”
他描述著古柳被劈開的焦痕,樹心空洞中透出微光。
茶客們漸漸被這突如其來的奇景吸引,
李玄青趁機發揮他扎實的基本功,描繪何生如何壯著膽子探入樹洞,如何發現洞底并非泥土,而是溫潤如玉、刻滿奇異符文的石板。
“石板之下,竟壓著一卷非帛非紙、入手冰涼堅韌的‘天書’!”
李玄青語速加快,折扇唰地展開,模擬著天書展開的動作。
“那書上文字,彎彎曲曲,如蛇行蟲走,非我中土所有!何生不過是個放牛娃,如何識得?”
他巧妙地將聽眾的疑問拋了出來,目光再次掃視全場,尋找靈感。
這次,他看到了西北角牙人腰間掛著的一塊用來驗看玉石的放大鏡。
“正當何生捧著天書,彷徨無措之際,村中那位早已瞎了雙眼、被孩童喚作‘瘋老道’的老卜者,竟似有所感,拄著拐杖,摸索著尋到了澤邊!”
故事到這里,已初具雛形:平凡少年偶得禁忌天書,瞎眼老卜者揭示驚天秘密與詛咒。
情節模式化,但李玄青憑借爐火純青的敘述技巧——語氣、節奏、細節——硬是營造出了緊張感和懸念。
“何生捧著這天書,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學,還是不學?學了,或可解云夢水患,救一方黎民,但自身恐遭天譴,禍及鄉里!不學,眼看水患連年,村人背井離鄉,餓殍遍野……”
李玄青的聲音充滿了矛盾與掙扎,這是他最擅長的情緒渲染。
他正講到何生內心天人交戰的關鍵處,
似乎卡殼了,他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根兒,喝了一大口,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神略顯空洞地望著跳動的燭火。
李先生猛地放下茶杯,眼中精光一閃,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看到了墻上掛著一幅描繪漁舟唱晚的古畫。
“正當何生萬般煎熬之際——”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
“澤上忽起大風!吹得那千年古柳殘枝嗚嗚作響,如泣如訴!風中隱隱傳來一個聲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仿佛來自亙古洪荒:‘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力無善惡,唯念是從!汝心若正,何懼天威?’”
這突如其來的“神諭”明顯是李先生為了推進劇情、打破僵局而強行加入的轉折,帶著強烈的“救場”意味。
但它出現的時機和那玄乎其玄的箴言,配合李先生陡然提升的激昂語調,竟也唬得大部分茶客屏息凝神。
“何生聞聽此言,如遭雷擊,又似醍醐灌頂!”
李先生趁熱打鐵,語速如珠落玉盤,
“他朝著古柳方向深深三拜,再抬頭時,眼中迷茫盡去,只剩一片澄澈與決絕!他毅然展開那天書……”
啪!
驚堂木在關鍵時刻重重一拍!
“欲知何生是否習得那天書秘法?習得之后,是解了水患造福蒼生,還是真引來了滔天禍事?那神秘聲音究竟來自何方神圣?且聽——”
李玄青故意拖長了調子,目光掃過聽得入神的眾人,話鋒猛地一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如釋重負:
“——下回分解!”
“諸位見諒,新書草創,脈絡未清,還需細細琢磨。…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他語氣堅決,不容再議。
他快步走下說書臺,甚至沒看掌柜和那錠銀子一眼,青衫背影匆匆沒入通往后院的門簾之中,留下滿堂意猶未盡、議論紛紛的茶客。
蘇清硯端起微涼的茶水,輕輕呷了一口,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隨著李先生消失的門簾。
小紅低聲嘟囔:
“小姐,這先生開頭那兩首詩真好,后面編的這故事…聽著也熱鬧,可總覺得…有點…”她找不出合適的詞。
“有點‘急就章’?”
蘇清硯接口道,嘴角勾起一絲了然的笑意,
“確是硬編的。地名、人名、轉折,處處透著臨時拼湊的痕跡,那‘神諭’更是為了填坑。不過…”
“能在如此窘境下,于眾目睽睽之中,硬生生扯出這么一段邏輯尚通、懸念尚可的故事,還把人吸引住了…這位李先生的急智和功底,倒真是名不虛傳。…”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空蕩蕩的說書臺,眼神變得深邃起來。
“只是什么,小姐?”小紅好奇地問。
沒等蘇清硯回答,一直看向窗外的小紅低呼一聲:
“小姐快看!那不是李掌柜嗎?“
蘇清硯轉頭望去,只見窗外的街道上,一個熟悉的身影鉆進街角另一家茶肆。
那臃腫的身形和特有的八字步,不是前掌柜李福又是誰?
小紅又驚呼一聲:“小姐,是,是二少爺沈止。他也進入了。”
正說話間,阿秀急匆匆走了進來,
“小姐,剛才我看見那個李福,進了對面的茶樓,我擔心他們有什么壞水,對付小姐,我讓阿成偽裝成茶客,跟了進入。”
小紅贊許一句:“阿秀真是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