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十七分,程煜的電腦屏幕是宿舍里唯一的光源,在黑暗中切割出一塊冷藍色的矩形。他的手指在機械鍵盤上敲擊,青軸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隔壁床的室友張明翻了個身,被子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抱歉?!俺天蠅旱吐曇?,手指懸停在鍵盤上方,等張明的呼吸重新變得均勻。顯示器上的代碼像一列永遠到不了終點的火車,蜿蜒穿過漆黑的IDE界面。窗外的雨滴敲打著玻璃,節奏雜亂無章,像是某種莫爾斯電碼,而他太疲憊,已經無力解讀。
程煜揉了揉眼睛,指尖觸到一片干燥的皮膚。這是本學期第三個通宵,計算機系大三學生的日常。桌上散落著幾個空咖啡罐,鋁制表面凝結的水珠在桌面上洇出一個個小圓點。他拿起最后一個罐子,仰頭將最后幾滴苦澀的液體倒入口中,喉結滾動時牽動太陽穴一陣刺痛。
“再堅持半小時,“程煜對自己說,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這個功能寫完就睡?!八奈赴l出抗議的聲響,提醒他晚餐只吃了一個冷掉的三明治。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是他設置的休息提醒。藍光在昏暗的宿舍里像一小片鬼火。程煜習慣性地劃開屏幕,社交軟件的通知圖標上有個紅色的小圓圈,像一滴血。他本想忽略,但手指已經不由自主地點了進去。
“心靈之約“——這個他半年前下載后幾乎遺忘的交友軟件,此刻推送了一條“可能感興趣的人“。程煜皺了皺眉,他記得自己關閉了所有推送通知。
「寧菲,25歲,市場營銷,喜歡讀書、咖啡和雨天。」
頭像里的女孩沒有刻意擺拍,只是側臉對著窗外,手中捧著一本書。她的輪廓在咖啡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安靜,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鼻梁的線條像鉛筆勾勒般干凈利落。程煜下意識放大了照片,注意到她耳垂上有一顆小小的痣,像是無意間落下的標點符號。
他點進主頁,看到最新動態是昨天更新的:
“重讀《小王子》,發現成年后看玫瑰與狐貍的對話,竟然會鼻酸。我們都在變成自己曾經不理解的大人嗎?“
配圖是一張雨中咖啡館的窗景,玻璃上的雨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形成一個個扭曲的光斑。程煜認出了這家店——校園后門的“舊時光“,他經常在那里蹭WiFi寫代碼,因為買一杯咖啡就能坐一整天。
他的大拇指懸在點贊按鈕上方,最終卻點開了評論框。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徘徊,刪了又寫。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瞬間照亮了他疲憊的臉龐和桌上堆積如山的編程教材。
“小王子離開玫瑰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太年輕。但有些離開是必要的,為了懂得如何回去?!八斎脒@段話,又刪除,再輸入,最終在凌晨兩點三十一分點擊了發送。消息氣泡彈出時發出輕微的“噗“聲,像是往深水里扔了一顆小石子。
程煜合上筆記本電腦,金屬外殼發出輕微的咔嗒聲。他倒在床上,枕套散發著廉價洗衣粉的人工薰衣草香。他想著明早第一件事就是刪掉這個荒謬的評論。他,一個靠獎學金和打工維持生計的窮學生,有什么資格對一位看起來就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女性發表關于《小王子》的感想?她的手表看起來就值他三個月的生活費。
床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程煜盯著天花板上的一處裂縫,想象著寧菲的生活:高級寫字樓里的營銷策劃,穿著剪裁得體的套裝,用纖長的手指在MacBook上敲擊出漂亮的PPT。而他的電腦貼滿了散熱貼,鍵盤縫隙里還卡著上周吃的方便面碎屑。
雨水順著宿舍樓老舊的排水管嘩嘩流淌,像一首永無止境的安眠曲。程煜在入睡前的朦朧中,莫名想起寧菲照片里那本《小王子》的封面——他也有同樣的一本,書脊已經開裂,是高中畢業時唯一帶走的禮物。
———
寧菲把手機放在辦公桌上,第三次檢查了即將提交的營銷方案。她的指尖殘留著護手霜的玫瑰香,在觸摸屏上留下幾乎不可見的指紋。寫字樓外的雨已經停了,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讓她的工位顯得格外明亮。桌上擺著一個精致的陶瓷杯,杯底沉淀著最后一口冷掉的拿鐵。
“菲菲,午餐去樓下那家新開的輕食店嗎?“同事林姐敲了敲她的隔板,新做的美甲上鑲著幾顆小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今天不了,我想把這個方案再完善一下?!皩幏莆⑿χ鴵u頭,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手機屏幕。她的頭發挽成一個簡單的發髻,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在耳畔,隨著搖頭的動作輕輕晃動。
那個名叫程煜的男孩——資料顯示他只有21歲,大學生——的回復讓她感到意外。不是輕浮的搭訕,也不是故作高深的引用,而是真誠的思考。她點進他的主頁,發現寥寥幾條動態全是關于編程和書籍的分享,沒有一張自拍。最新的一條是三周前分享的算法題解,配文簡單到近乎笨拙:“終于解決了,紀念一下。“
午休時間,辦公室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空調運轉的嗡嗡聲和遠處打印機吞吐紙張的機械聲響。寧菲重新打開手機,鎖屏是她去年在冰島旅行時拍的黑沙灘照片。她猶豫了一下,指尖在屏幕上懸停了幾秒,還是回復了那條評論。她告訴自己只是出于禮貌,畢竟對方先留言的。但內心深處,她承認自己被那個簡單卻深刻的解讀打動了——就像在商務酒會上意外聽到一首童謠,純粹得讓人心尖發顫。
晚上九點,當寧菲終于結束加班回到空蕩蕩的公寓時,玄關的感應燈自動亮起,在木地板上投下她拉長的影子。她脫下高跟鞋,絲襪底沾滿了寫字樓地毯上的靜電,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手機又亮了起來,在昏暗的室內像一只螢火蟲。
“玫瑰確實勇敢,但我覺得她也有自己的驕傲。如果她能早點告訴小王子她的感受,或許故事會不一樣?——程煜“
寧菲蜷縮在沙發上,真皮表面因為她的動作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她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想起大學時讀過的那些關于愛情的理論,關于溝通與誤解的論文。現在和一個陌生人在深夜討論《小王子》,竟比白天會議室里所有的營銷策略討論都更讓她感到真實。
落地窗外,城市的燈光如星辰般鋪展開來。寧菲倒了杯紅酒,暗紅色的液體在杯壁上留下短暫的痕跡。她打字時,手機屏幕映在她瞳孔里,像兩小塊跳動的火焰。
“你知道小王子和玫瑰的故事最讓我難過的是什么嗎?“她寫道,手指在發送鍵上停留了片刻,“是小王子后來遇到的那五千朵玫瑰。原來他的玫瑰并不特別,特別的是他傾注的時間?!?/p>
消息顯示已讀,對方正在輸入。寧菲抿了一口酒,單寧的澀味在舌尖擴散。她注意到程煜的頭像是一張書桌的照片,上面攤開著一本《算法導論》,頁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
“但狐貍說得對,正是你為玫瑰花費的時間,才讓她變得如此重要?!俺天匣貜偷?,文字間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篤定,“我覺得人也是這樣的。我們都不特別,直到有人愿意為我們花費時間?!?/p>
寧菲感到胸口一陣溫熱。她解開襯衫最上面的扣子,突然覺得辦公室空調留下的寒意正在消退。窗外的城市燈火通明,無數陌生人擦肩而過。而此刻,她和一個從未謀面的男孩,因為一本書,在深夜交換著對愛與孤獨的理解。
“你平時都讀些什么書?“她問道,明知這個問題會讓他們之間的對話從一句評論發展成真正的交談。公寓里的加濕器噴出一縷白霧,帶著佛手柑的香氣,在燈光下轉瞬即逝。
當程煜回復一串書名時,寧菲驚訝地發現其中有三本正是她最近在讀的。而當她提到自己正在學習編程基礎時,程煜發來一個笑臉表情,樸實得像是Windows10系統自帶的那個:“也許我可以幫上忙,這是我的專業。“
凌晨一點,當寧菲終于準備入睡時,絲綢睡衣摩擦著剛涂完身體乳的皮膚,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和這個名叫程煜的大學生聊了近四個小時。從書籍到電影,從雨天到星座,他們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有說不完的話題。程煜說起他大一時用一個月生活費買下一套絕版《銀河帝國》時的窘迫,寧菲則分享了她在巴黎莎士比亞書店淘到初版《流動的盛宴》的驚喜。
最后一條消息來自程煜:“謝謝今晚的談話,很久沒有這樣暢快地聊天了。晚安,玫瑰小姐?!?/p>
寧菲笑著回復:“晚安,小王子。謝謝你花時間。“她放下手機,絲綢床單涼絲絲地貼在腿側。窗外,一顆星星在城市的夜空中勉強可見,像是一粒被遺忘的鉆石。
而在幾公里外的大學宿舍,程煜盯著天花板上一道蜿蜒的裂縫,回想著今晚的對話。寧菲談論《百年孤獨》時的熱情,吐槽工作壓力時的幽默,還有她提到獨自旅行時聲音里藏不住的向往——所有這些都讓他想起陽光穿透玻璃杯的樣子,清澈而溫暖。
他想起自己評論她主頁時的沖動,那與他平時謹慎的性格完全不符。也許有些相遇就是這樣,毫無道理卻又理所當然,就像代碼中偶然出現的bug,最終卻讓程序運行得更加美妙。
窗外,一顆星星在城市的夜空中勉強可見。程煜想起《小王子》中的一句話:“如果你愛上了某個星球上的一朵花,那么,只要在夜晚仰望星空,就會覺得所有的星星都開滿了花。“
他不知道這是否算得上愛,但他確定,自己已經開始在群星中尋找那朵玫瑰了。枕邊的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最后的電量提示閃爍了一下,像是一顆流星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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