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灼的鞋跟剛踩上腐爛的橡木塊，就聽見身后傳來低啞的嗚咽。

她猛地剎住腳步，拉著老陳閃進一叢帶刺的鬼針草后。

透過枝葉間隙，能看見林子里浮起幾點幽綠——是“嗅跡犬”的眼睛。

那是礦場花大價錢從北境買來的追蹤獸，皮毛油亮如墨，鼻子比傳統的狗還靈。

每只犬脖子上都套著銀環，環上刻著驅邪符文——防止它們被森林里的毒瘴迷了神智。

此刻它們正低頭嗅著地面，喉間發出興奮的呼嚕，顯然已經鎖定了云灼方才踩斷的枯枝。

“快。”老陳的聲音貼著云灼耳朵，帶著股草藥的清苦，“把褲腳泡進壺里。”

云灼這才注意到老陳懷里緊抱著的壺，原來的水變成了墨綠色的汁液，混著苦艾、迷迭香和野薄荷的氣味。

“可以啊，老陳，啥時候換的？”云灼的聲音充滿驚喜。

“剛剛在樹洞附近搞的，只是天黑你沒看到。”

老陳在稻場當長工那會兒，總跟著采藥的老婦學辨認草藥：“這些味兒沖，能蓋住人身上的汗氣。嗅跡犬再靈，也聞不出十種混一塊兒的草腥。”

兩人迅速把褲腳浸進壺中，又抓了把碎草抹在袖口、后頸。

云灼的手背被鬼針草扎得生疼，卻不敢出聲。

她望著追蹤犬越走越近，甚至能聽見它們唾液滴落的“啪嗒”聲——礦場守衛給它們喂了摻血的肉，此刻正處于最亢奮的追蹤狀態。

“往東邊跑。”老陳突然推了云灼一把，“我去西邊引開。”

“不行！”云灼攥住他的胳膊，“要走一塊兒走！”

老陳的眼神突然變得鋒利，這個沉穩的中年人語氣堅定：“塌方時你救過我的命。聽著——”他從懷里摸出把碎草藥，“往東走，找溪流，用溪水沖腳，再往石頭上撒把這個。嗅跡犬聞見姜黃粉，會以為是熊瞎子的尿，能繞半宿。”

云灼的喉嚨發緊。

她想起礦道里老陳不愿連累兄弟而把其他人支開，想起炸毀運樞車核心時老陳舞的密不透風的鐵鎬。

“老陳......”

“別磨嘰！”老陳把壺塞進她懷里，“我數到三，你就跑。一——二——”

云灼轉身沖進林子。

她能聽見老陳故意踩斷枯枝的聲音，能聽見追蹤犬的嗚咽突然拔高，能聽見巡邏隊的吆喝：“那邊！有人往西邊去了！”

她跑得肺都要炸開，直到聽見溪流的嘩嘩聲才敢停。

溪水刺骨，她脫了鞋，把腳泡進去，又撒了把姜黃粉在石頭上。

姜黃的辛辣味混著溪水的涼，在空氣中漫開。

她望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臉上沾著草屑，眼窩深陷，搖搖欲墜。

云灼在溪流旁邊找了塊石頭坐著，怔怔地想：她好像一直沒問過老陳的名字，如果老陳還能活著回來，一定要問問。

連續五年的步步驚心、調查真相，找到可靠幫手、解救云櫻的靈魂、炸毀核心……長時間的緊繃狀態驟停，困意襲上眼皮，云灼不禁昏昏欲睡。

夢里她見到了七彩的中央天樞城，她拉著妹妹、母親的手一直在轉圈圈，老陳在邊上看著她們笑。

中央噴泉水池邊上貼著石刻的《天樞紀元公民權益宣言》，“人人生而平等”幾個大字在日光下閃著金光。

……

“云灼！”

云灼猛地驚醒，看見老陳扶著棵歪脖子樹站在溪流下游，褲腿撕了道口子，正往下淌血。

她踉蹌著跑過去，扶住老陳：“你受傷了？”

“被鬼針草劃的。”老陳扯下塊衣襟裹住傷口，“那些狗崽子追了半里地，我往酸模叢里一鉆，它們就歇菜了——酸模的味兒能把狗鼻子辣腫。”他指了指云灼懷里的壺，“草藥還剩多少？”

“小半壺。“

“夠了。“老陳摸出火折子，點燃了旁邊的干枝，“把草藥汁涂在布包上。命牌的符文能感應元力，可草藥的味兒能攪亂它的波動。礦場的陣盤要是掃過來，只會以為是棵發了霉的老松樹。“

云灼蹲下身，用樹枝在地上畫地圖：“要是能翻過去野猴道，就能繞開隘口的守衛。但陣盤感應命牌的距離能不能覆蓋野猴道的高度？”

“難說。”老陳指了指云灼腰間，“這玩意兒比通緝令還顯眼。忘記張二狗怎么死的了？”他突然用樹枝戳了戳地面，“要不......咱們把它埋了？”

云灼愣住：“埋了？那怎么找回來？”

“找個顯眼的標記。”老陳指了指頭頂的大樹，“這棵是雷劈松，樹杈上有個鳥窩，底下埋塊紅石頭。等咱們到了巨鹿城，找個愿意幫咱們的人，能立案后再回來挖。”他摸出把銹跡斑斑的礦刀，“命牌是證據，可要是咱們折在裂谷里，它就是塊廢鐵。先保命，再想辦法。”

云灼望著云櫻的命牌。

離開陣盤過遠，符文的光已經徹底暗了，像塊普通的木頭。

她想起四年前剛剛發現礦難真相時，礦場派了人來封口，那一支隊伍的兄弟姐妹，都為了掩護她而犧牲了。

她想起了礦道里張嬸臨終前的話：“小灼，你要等。一年后他們會把報廢的元樞送出去，車上有命牌。”

她想起了工頭卓文臨終前的話：“你是礦奴，又是個女娃子，他們不會懷疑你。把命牌送出去，讓天下人看看咱們的血。”

可此刻，她突然明白——命牌需要送出去，但送命牌的人，得先活著。

“好，就埋在雷劈松底下。”云灼說，“用礦刀在樹干刻個'十'字，再在旁邊堆三塊石頭。”

老陳用礦鎬挖開松針下的腐土。

泥土里混著松脂，黏糊糊的。

云灼把兩塊命牌用油紙包著放進去，又撒了把姜黃粉——防止嗅跡犬聞到松脂的甜香。

最后，他們用石塊把土堆成個小丘，在雷劈松的樹干上刻了個深痕。

“記住了？”老陳拍了拍樹干，“雷劈松，溪流東南方向五十米，三塊石頭堆成塔。”

云灼摸了摸樹干上的刻痕，深吸一口氣：“記住了。”

遠處傳來巡邏隊的吆喝：“林子北邊有動靜！去看看！”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貓腰往東南方潛去。

月光透過枝椏漏下，在他們腳邊碎成銀斑，像撒了一地的星子。

“老陳，”云灼輕聲說，“你叫什么名字？”

老陳有些莫名，摸了摸腦袋，但還是答道：“陳豐，豐收的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