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天氣漸漸炎熱起來,春雨更是一場接一場的下,悶熱的空氣遇到雨水,四處都是一片潮濕,抽濕機每天不停地工作也無法將南方潮濕的水汽除盡。裊裊飄散的香煙遇見潮濕的水汽,一片朦朧,白越姝坐在車里已經好一會兒了,然后終于下定了決心,她將煙掐滅,然后啟程前往那個她很久都不想回去的地方,那個名叫“家”的地方,她知道那里有一個人一直在等著她。
“小姝你幾點到啊?”
“小姝你在路上了吧?”
“小姝你是開車來嗎?”
信息一直往外蹦,從什么時候開始呢,母親變得喜歡嘮叨,大概是從她離開了家第三年開始吧,很多人說女人上了年紀會變得嘮叨,因為那些她不在的日子,她想對她說的話日增月累,那些想要表達的愛愈加濃厚,可見面的時間是那么的少,那么的短,總擔心不一次性說完下次就要隔很久再說。
白越姝說:“我馬上到,已經到市區了,開車來的。”
越姝啊,這場愛對你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曾經只憑借本能仰賴欲望而活的人遇到了想愛的人,于是去愛了。
然后曾經不相信的愛,竟然教會了不懂愛的人去愛。
而白越姝終于明白了,她執著握在手中的是什么,這一次,愛過痛過悔過放手過,終于明白該以何種面目去面對母親苦苦執著的念。
陳銘安,謝謝你,你教會我的愛,令我終于生出了勇氣。
其實白越姝的外貌更多遺傳的是她,遠遠地,看見她在樓棟底下翹首期盼,也曾風華絕代的佳人而今仍可算得上是風韻猶存,可是為什么要執著已經逝去的愛以致令自己變得滄桑愁苦呢。
白越姝找了個停車位停好車,然后對著樓道口那個人影喊道:“媽!”
很多很多年了,劉靜雯沒有再聽過這聲‘媽’!
她心情激蕩,唇角的笑容綻放開,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后迅速地朝她走了過去。
白越姝打開后備箱,然后從里面拿出一個又一個箱子,有些是保健品,有些是護膚品,有些事吃的,甚至有一套拼圖,當時買的時候不知道是為什么起心動念的,劉靜雯走到她身邊,一邊從她手里接過東西一邊念叨:“怎么買這么多,我用不著,你省著點錢留著自己花。”
白越姝停下來,漠然多年乍然相見原本還不太適應溫情脈脈,可見到她眼角的皺紋和臉上的溫柔笑意,終究忍不住心頭一暖,“我有,你對自己好點。”
“我好著呢,能吃能喝能睡的,現在工作上也沒什么事,天天打打麻將挺好的。”劉靜雯怕她擔心,倒豆子般的連忙解釋。
“走吧。”白越姝從她手里搶過幾個手提袋。
好似每一次都是這樣,她總是,怕你錢不夠花,怕你辛苦,怕你孤獨終老。
于是一遍又一遍的念叨、催,希望你找到一個好人結婚,希望你擁有一個人可以依靠,可是在這個世界上,能依靠的永遠只有自己啊。
走出電梯,劉靜雯快步上前將門打開了。
母女兩一前一后進了屋。里面的裝潢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只是沙發換了一套,餐桌椅也換了,客廳和窗臺連接處的窗簾換成了白色的,此刻都往兩邊打開,以便讓明媚的陽光照射進來,于是記憶中那個灰暗的空間忽然也變得明朗。
白越姝走進去,劉靜雯已經將拖鞋拿出來擺在了她面前,那雙拖鞋很新,但卻并不是剛買的,上面的絨毛順著一個方向,她忽然想,或許過年的時候就已經準備了這雙鞋吧。
她踏進家門,時隔多年。
“小姝,快洗手,先吃飯。”劉靜雯說。
白越姝看向那個在餐桌前盛飯的身影,記憶回到遙遠的時光,小時候,每次放學一回家,也是這樣一句話,“小姝,快洗手,先吃飯。”
而究竟為什么那時候,只記得那些令人煩躁的爭吵聲呢。
是因為狹隘的靈魂無法看見愛嗎?
餐桌上,一道清炒毛豆,一道涼拌藕片,一道紅燒帶魚,還有一道米粉蒸肉,她愛吃辣是去了A城的習慣,小時候,她最喜歡的大概是紅燒帶魚和米粉蒸肉。白越姝不禁鼻頭一酸,快步走進衛生間。
為何記憶的偏差那樣大,就像小時候覺得太高的餐桌椅,而今卻只覺得小小的一個,小時候被爭吵充斥的聲音里也有一句句她的關懷。
那么執拗的不肯放過的人,難道只有她嗎?
白越姝默不作聲的吃著飯,聽劉靜雯絮叨其他的長輩們。
“你小舅舅去年和別人一起,開了一個游樂場,你在群里看見了吧,生意不行,小舅媽和他天天吵,說什么投入太大了,選址沒選好,死撐著早晚都是個死。”
“陽陽老婆二月份剛過完年就生了,生了個女兒。”
“你小姨前兩天還問我,問我你有沒有找男朋友,說她有個老領導的兒子也在A市,讓我攛掇你們見一面,我跟她說你有主見,用不著擔心,推掉了。”
白越姝抬頭望著她,“下次她們再說有要介紹給我的,就同意吧,我可以見。”
“啊,那好,那我待會跟你小姨說說。”劉靜雯訝然道。
“你呢,沒人給你介紹嗎?”白越姝原本不想這么早提到這個話題,但是話趕話到這兒了,于是問道。
“我,我······不行。”劉靜雯不想破壞氛圍,于是想要避開話題。
白越姝夾起一塊粉蒸肉放進她碗里,然后說:“媽,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一起去A市生活。”她抬頭看著她,“或者,你現在才五十多,重新找一個伴也可以。”
劉靜雯垂著頭不敢看她,只是牽動唇角笑笑,“小姝,你還年輕,我也還能賺錢,等過幾年,我一定就只待在你身邊,哪都不去。”
“媽,離婚吧,好嗎?”白越姝說。
“小姝,你不明白!”劉靜雯最終還是放下了筷子,“當初,我們不是介紹認識的,我們是自由戀愛,那個年代,我和你爸,家里不同意,但是你爸拉著我跪在你外公面前,他發誓······”
“外公已經走了,媽,沒有人會笑話你,小姨小舅舅他們這些年都假裝沒有發現,但是他們都替你不值,沒有人看輕你,因為從始至終做錯事情的不是你。”白越姝平和的說。
劉靜雯落下淚,顫著聲音說,“我已經堅持了這么多年,我不在乎了。”
“我在乎。”白越姝說,“你記得他當初對你的好,也記得這么多年他對你的傷害,但是媽,你還記得當初愛他的時候,你的樣子嗎?”
“那時候那么多人喜歡你,那么多人追你,有錢的家世好的長得帥的,可是你愛上了他。”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是講一段別人的故事,事實上,確實是別人的故事。“他不該辜負你的,但是他已經辜負你了。你原諒了他那么多次,到今天,你一直在原諒他,可是,你呢?你自己呢?有沒有人站在你身邊包容你幫助你?”
劉靜雯捂著臉,以遮擋自己的哭泣的窘態,白越姝將紙巾塞進她的手中。默默等待著她平復心緒,也需要時間令她咀嚼她話里的意思。
怎么會不記得呢,那時候那樣堅定的選擇一個人,不曾考慮過后果,不曾預設被傷害,因為那樣全心全意地去愛了,所以無法釋懷,無法原諒辜負自己的那個人,更無法原諒當初選擇這個人的自己,為什么那么愚蠢呢,為什么那樣傻呢,于是只能抓住,假裝愛不曾消失,不曾改變。
“越姝,這么多年,我一直想,為什么,為什么他那么狠的心,我,還有你,為什么他那么自私,忍心拋下我們。”劉靜雯終于出聲。
那些深夜里的淚,那些憤怒那些委屈,這么多年已經如呼吸一般成為了無法舍得無法釋懷的存在啊。
“他不是良人,媽,可無論他怎樣,你呢?這些年,你在做什么?”
在掙扎啊,在悔恨啊,在破碎的愛的碎片中拼湊自己的靈魂,試圖重新獲得快樂獲得幸福。于是被鋒利的碎片刺傷,一次又一次,傷痕累積,新傷疊著老傷,終究將自己的生命拖向了遲暮。
“媽,原諒當年的自己吧,每個人都會走錯路,我們重新走就好了,這一次,你的身邊有我。”而我一定會不再自私的拋下你。
愛怎么會沒有用呢,多少人在困頓中掙扎而不愿放棄,難道是因為他們沒有勇氣去死不敢放棄嗎?只是因為這世間,尚存有無法割舍的愛。
那份愛,難道不曾支撐你熬過孤寂的夜。
否則人類自私的靈魂何以承受日復一日的孤寂與無聊,只是因為想著,某一個節日見一見相見的人,說一句“我回來了。”
愛從來都是世間最強大的力量,支撐著靈魂尋找生命的意義。
劉靜雯望著她,望著從前他們吵架,那個擋在她面前小小的不足一米的身影,而今,那個小小的人終于長成了可以替她抵擋風雨的存在。
于是劉靜雯終于點頭,“好,我會好好想想。”
白越姝沒有繼續逼迫,入口的米粉肉軟爛微咸,于是她說:“媽,我現在能吃辣了。”
劉靜雯緊張的叫到:“啊,那你別吃了,我重新給你做。”
“嗯。”白越姝笑著點頭,“明天中午再做吧,現在已經吃飽了。”
“好。”
時間尚早,還好,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
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