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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初相識。

阿九是個孤兒,說不出生于何處,也不知父母親族,要說記憶,有。

不過翻過來覆過去的,都是些吃不飽穿不暖居無定所四處流亡的日子,也沒什么滋味是可以薅出來細細品嘗的。

說不好聽點兒,在遇到趙無極之前,阿九就是個黑戶,沒有身份也沒有路引,死便死了,悄無聲息曝尸荒野。

不過,趙無極也不是什么好鳥。

好日子沒過幾年,就把自己給作死了,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這叫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話說的,倒跟那文酸迂腐的私塾夫子一樣,管它春夏秋冬,皆是一副羽扇綸巾滿口的之乎者也的模樣。

文人的筆,武人的刀,但好像在那勢如破竹裝備精良的黑甲鐵騎面前都沒什么用,大晉,還不是亡了。

百年王朝,一夕幻滅。

在阿九看來,此番下場,純屬咎由自取。

大爭之世,不爭之人,必有性命之憂。

趙無極不想爭,也不愿爭,她巴不得國破家亡,巴不得萬人陪葬,巴不得世人銘記。

所幸,這亂世,也亦如她所愿。

竺國的鐵騎踏破了大晉王朝,路有凍死骨,隨處餓殍尸,男人女人老人稚兒,哭聲吶喊聲嘶吼聲鋪天蓋地,一眼望不到頭的,都是人間煉獄。

這半個多月,阿九一直跟著流民的隊伍東奔西跑四處躲藏,看著妻離子散,看著家破人亡,看著白骨露于野,看著千里無雞鳴,死亡,早已變成了一件不過尋常的事情。

可是,在這個冬雪覆蓋的深夜,阿九又看到了一場故技重施的屠殺。

瞧著都是流民乞兒一身破絮滿臉臟污的打扮,可這些人明明身強體壯有條不紊,就連殺起人來都配合得天衣無縫,這種默契,不外乎是軍中的行伍之人。

就這樣,阿九看著這一行人來去匆匆,甚至還曉得布置“戰場”,看起來倒真是突然暴起自相殘殺的模樣。

刀劍棍棒之下,不留一個活口。

干凈利落,殺伐果斷。

強將手下無弱兵,單這一點,就比大晉的兵強多了。

好在,這番殺伐來得快去得也快,直到天光破曉之時,阿九才慢慢從樹上滑落下來。

順便,還從死人身上薅了兩件厚實點兒的爛夾絮套在身上,無他,天兒太冷了,至于吃的,那沒有,這雪下得就跟不要命似的從早飄到晚,冷得人心驚擔顫。

等收拾好,阿九又朝著南方晃晃悠悠地繼續前行,一個人實在是有些打眼,還是得混在人群里走。

想到這里,阿九又緊了緊身上背著的布條纏繞的長條狀物什,那身影靈動極了,不似人形,倒像孤狼,盤旋著在山林間起伏跳躍,晃眼,便消失。

…………

風雪愈加深重,人跡罕至的山林里火光明滅,不遠處的破廟里站著數十身影,看著年紀都不大,但那滿身的肅殺之氣就絕非尋常人等。

這些人,約莫都是個中好手,甚至,沾過的血不少。

想到這里,阿九只好老老實實的盤踞在樹上,頂著風雪簌簌,滿眼羨慕的盯著那火光中烤得焦香四溢勾得人口水直淌的兔子,喉頸間拼命吞咽的瞬間也只能仰頭嘆息。

趙無極,好餓啊!

她已經整整半個月不見葷腥了,每日不是草根就是樹皮的,吃得人胃里都冒酸水了,好不容易找到只兔子想祭奠下自己的五臟廟,還被這群人給射了去。

冤家宜解不宜結,大不了等這些人走了她再去嗦嗦骨頭就是。

不丟臉,命要緊。

可惜,阿九的如意算盤還是落空了。

看著那些從四面八方涌出的黑衣人,似鬼魅般的身形,蒙著臉,只露出一雙雙冰冷的眼睛,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上去便是直擊要害的殺招。

這是,死士!

剎那間,兩方人馬纏斗在一起,風聲鶴唳,劍鋒幽芒,真是叫人眼花繚亂。

當然,那只烤好的兔子也沒有幸免于難,直接滾進了火堆里,簡直是暴殄天物。

就在此時,一截長劍橫空掙出,寒芒如雪,擊起陣陣劍鳴之聲,一劍封喉,正中黑衣人脖頸。

那柄劍烏金吞口,劍柄上纏著白練,食過生血后更添妖冶兇性。

局勢逆轉,幾乎是壓倒性的偏倒,只見那抹一席黑袍的身影揮劍如虹,劍勢翻轉間不斷地有黑衣人倒地不起,地上橫尸一片,血色浸染了雪地,更襯得那身影濯然如竹,而骨相堪比雪梅繞枝,曲枝瘦影埋雪,勝過這千里風雪的冽艷風光。

當這一抹身影獨立天地時,阿九才回過味兒來,趙無極當真狂妄自大,什么*天下最好的的男人,就她以往的那些鶯鶯燕燕庸脂俗粉,跟這人比起來,得說一句熒光豈可與日月爭輝才是。

趙無極,你死得,……不值。

“嗤”地一聲,破空聲由遠及近,撲面而來的殺意逼至眼前直沖面門,這力道,是奔著要人命來的。

匿藏的身影被發現,阿九也順勢從樹上“跌墜”下來,又是一箭,再一箭,一共連發三箭,阿九都有驚無險的躲了過去。

直到此時,對面的人馬才看清那個從山林里走出的身影。

一入眼,就叫人渾身不適,主要是,阿九太臟了,渾身裹得密不透風像只黑熊,滿身的臟污也不知道覆了多久,隔了老遠都感覺有味兒。

說實話,這樣的人實在是很難跟刺客掛上鉤,除非,活生生熏死。

看到這里,陳數不由得默默退后半步,主要是他有潔癖,看不得這糟心的玩意兒。

“你是,何人?”

“躲在那樹上做什么?”

陳數身邊的侍衛率先開口,眼神滿是審視和打量,大抵是本著寧殺錯不放過的本意,只等一聲令下便叫人血濺當場。

可這人,也沒這么簡單。

他家公子已算是武藝卓絕,三歲騎馬五歲握刀,在戰場上那可是以一敵百的人物,那三箭,也不是這么輕易就能叫人躲過去的。

“我就是一流民乞兒。”

“打北方逃難來的。”

“我沒看到也沒聽到。”

身份,地位,從哪兒來打哪兒去,重要的是最后一句。

呵,這是個聰明人。

話一出,陳數的眼眸中染了點兒不達眼底的笑意,他本就生得一雙溫潤如翡的瞳眸,細眉入鬢,更似一柄鞘中劍,藏鋒斂芒,經由細雪潤濕,透著露骨風霜。

“殺。”

隨著一聲輕呢,倒像是親密的輕語呢喃,帶著溫柔繾綣,是裹滿蜜糖的砒霜。

也是血濺三尺的利劍。

我*。

阿九忍不住爆粗口,在來人沖上來以前,以更快的速度迎了上去,甚至是一種更加詭秘的身法,叫人應接不暇。

趙無極曾說過,擒賊先擒王。

她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好好的活動活動筋骨了,大晉的皇宮確實富麗堂皇,可人一進去,就像只被關進牢籠里的鳥,任你怎么掙扎也逃脫不出。

那鬼地方,她早就待夠了。

說時遲那時快,阿九那幾乎快到看不清的身形直接將來人的利劍卸掉,來人直接倒了下去,而背上的纏繞的布條散開,是一柄長約七尺的砍馬刀,雙刃可拼接,連在一起直直的逼停在陳數的頸間。

只一招,所有人都靜默了下來。

“那只兔子是我先看上的。”

“要不是你們兔子烤得太香了。”

“我也不會跟著過來。”

“我只是聞了聞味兒。”

“不至于喪了命吧。”

阿九的話令在場所有人都驚愕不已,除了陳數,那雙浮著波云詭譎的眸子一直看著眼前人,倒叫人摸不出是什么情緒。

這被刀架在脖子上跟人談道理,真是有趣極了。

“去,把我們帶的干糧給這位姑娘分一分。”

陳數這話叫自家的侍衛摸不著頭腦,這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還能只想著吃?再說了,這是個女的?

陳二不說話,默默地領了令去拿干糧。

至于阿九,自然喜不自勝,還能有這好事,人家都給臺階了,當然要乖覺的就坡下驢才是。

話抵話趕到這兒,阿九乖乖地收回自己的砍馬刀,雙手一轉分為兩刃,布條又纏了起來背在了背上。

只不過,這人眼神兒真好,居然能看得出她是個姑娘。

“公子當真良善。”

“阿九在此謝過。”

阿九自然明白這人的厲害之處,上一秒還要打要殺,下一秒就輕輕揭過,厲害,比趙無極更擅弄人心。

要是真打起來,生死不論的話,估計誰也討不著好。

畢竟,他只是想試探試探她而已。

就這樣,阿九得到了半囊熱水,一袋子胡餅,以及一小包風干的牛肉。

說實話,這些吃食差點兒叫阿九熱淚盈眶,想當年趙無極也不過分了她半塊胡餅而已,就這都還時時耳提命面叫她記得償還這救命之恩。

那滋味兒,哽死個人。

瞧,這位公子,多大方。

“公子大恩,阿九銘記。”

阿九懷里抱著吃食,迫不及待的小小的飲了一口熱水,掰下半塊胡餅慢慢地吃了起來,看樣子餓極了卻又斯文極了,怎么看怎么怪異。

陳數心里慢慢思量,細想著有沒有能對得上的家世人物,可想來想去,還是沒有印象。

他見過的人,不可能會忘。

至于這人嘴里的話,裝聾作啞,滿口胡謅,他是一句也不信。

說著記恩,卻半句不提報恩的事。

“瞧這雪,約莫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停。”

“姑娘若不嫌棄,不如就在這廟宇中將就一晚。”

直到此時,阿九才真正將這人看入了眼,這位世家公子的語氣真摯無比,好似那廟堂上高高端坐的菩薩一般生著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渡的便是教化眾生。

好吧,自己這副來歷不明居心叵測的模樣,恐怕也只能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罷了,既來之則安之,多個朋友多條路不是。

阿九識趣兒,聽聞這話更是欣喜非常,人直直的往破廟里沖,一沖進去,就趕忙跑到火堆旁去刨出了那只已經焦糊了半截的兔子。

幸好,來得及。

這一番動作自然而然的也落入了陳數一行人眼中,那般虔誠無比的姿態神色,好似手中捧的是天下獨一份兒的珍饈美味一般,每一個表情都透露著無與倫比的滿足。

呵。真是人不如兔。

“這得是餓了多久了?”

陳二看著阿九吃得滿嘴流油的姿態忍不住嘀咕,眼里也泛上了幾縷憐惜。

這一路行來,似阿九這般的人多如過江之鯽,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不在少數,他們是打了勝仗,但這天下好像也并沒有變得更好。

“收起你的菩薩心腸。”

“那人,是狼,可不是羊。”

說話的是陳一,年紀最長,行事手段也是最圓滑周全的,可以說是陳數手底下獨當一面的人物。

陳數聞言并未開口,反而朝著阿九走去,人也跟著坐在一旁。

“聽姑娘說,是從北方來的,”

“姑娘,是大晉人?”

陳數開口,阿九剛剛吞咽完最后一塊兔肉,香得咧,恨不得連骨頭都吞下去。

“……嗯,……不是。”

阿九頓了片刻,像是在沉思,默了半響才開口。

說話時,眼睛抬起來看向身側的翩翩公子,這剎那,陳數才陡然發覺阿九的眼睛眸色極淺,似琉璃珠子一般熠熠生輝,這雙眼,倒像是異族血脈。

如今天下,三分而立,一為竺國,二為大晉,三為異族,而異族,便是胡人。

當然,現在已經沒有大晉了。

晉國被竺國吞沒,其下城池土地人馬當盡歸竺國所有,姓趙的都已經死絕了,皇室血脈也一個都不剩了。

“姑娘這雙眼倒是生得極好。”

陳數低語,這話也就他們兩人能夠聽到,說得真心,也并非是討好的妄語。

想到這里,阿九笑出了聲,誰不喜歡聽好聽話,特別是被美人贊譽。

“公子也生得好。”

“哪兒哪兒都好。”

“書上怎么說來著,芝蘭玉樹,天之驕子,郎絕獨艷,世無其二。”

“說得就是公子這樣的人吧。”

阿九雖未露出真容,但光從那雙眼睛里就可以想到這黑巾之下是怎樣的笑靨如花,做事大膽,說話更是大膽,特別是這種不要命的夸獎,說得人心底發顫。

“姑娘,是個妙人。”

“后面有何打算?是來投親的?”

陳數輕聲詢問,這般溫潤公子的模樣倒讓身后的侍衛背脊發寒,特別是陳二甚至止不住的泛起了雞皮疙瘩,想著戰場上那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玉面修羅,真想掰開他家公子看看是不是吃錯了藥,好好的裝什么大尾巴狼。

說好的潔癖呢?不還是巴巴的坐過去了。

漬,他家公子是真真的對這位阿九姑娘感興趣啊,這副好說話的模樣當真是破天荒來頭一回咧。

“打算?我沒有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

“想得多了,腦子疼。”

阿九毫不在意的回答,說得渴了又將水囊掏出來抿了兩口,畢竟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這些口糧,還是省著點吃的好。

天大地大,她與這人不想有什么緣分,這年頭,冤大頭可不好找。

說到這里,陳數也不怎么開口了,他們不過萍水相逢,這位姑娘也沒有攀附的心思,怕是心里面早已經吃飽喝足想著要桃之夭夭了。

人人都說他長著一張好皮相令人愛慕歡喜,可惜,還不如這姑娘懷里那堆干糧。

可是,這姑娘是真好啊!

一把好刀啊!

——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屋頂噼里啪啦地響成一團,透過廟檐鵝毛大雪依舊不止,雨雪齊至,整片天地都被籠罩在黑暗寂靜里,唯獨那點點火光包裹著的絲絲暖意在顫顫巍巍的抗擊著風雪。

阿九躺在房梁上睡不著,這房梁不如趙無極寢殿里的那塊兒睡著舒坦,畢竟,那些邊邊角角都已經快被她磨平了。

好可惜,那么大的好物件兒也搬不走,據宮里的看太監說,那可是一整塊的金絲楠木做的,光一兩便價值千金。

不過,倒也有意外之喜。

比如,這陳數——陳九如。

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如松柏之茂。

這位陳家幺子,非同一般啊。

也是,若不是驚才艷艷的人物,又豈能短短一月便踏平大晉呢?

想到這里,阿九慢慢地捻著自己的指腹,目光也漸漸游弋到那抹火光驅曦的半張姣姣面容上,端詳片刻,還是漸漸的按捺住心中的歡喜雀躍。

趙無極,你疼不疼啊?

你對這個世道真的這么失望嗎?

直到此時此刻,阿九才從這大半個月的恍惚迷離中醒來,她從胸腔中涌起一種想放肆天地的暢快豪邁,那縷壓抑在肺腑間日日煎熬日日輾轉悱惻的殺意才真正的顯露出來,那些昨日種種好似黃粱一夢。

原來,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面對離別的方式。

趙無極,蠻蠻。

若知今日……。

想必……你亦甘之如飴。

雨雪深重,但阿九此刻卻再也待不下去,她翻身從房梁離開,不告而別但也希望再不相逢。

…………

愛吃魚的小佩奇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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