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前夜的繡房被血色浸染,胭脂獨坐妝臺前,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嫁衣上的金線鴛鴦。案頭紅燭突然詭異地傾斜,燭淚順著蟠龍紋燭臺蜿蜒而下,在青磚上凝成暗紅的珠串。金線繡就的鳥羽在搖曳的光影中泛起鱗鱗波光,兩只鴛鴦交頸依偎的模樣,竟比白日里鮮活百倍。
她轉身去取胭脂盒的瞬間,身后傳來綢緞摩擦的窸窣聲。一股寒意順著脊梁骨竄上頭頂,待回頭時,繡面上的鴛鴦已全然變了模樣——空洞的眼窩嵌著兩粒渾濁的琉璃珠,嘴角撕裂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獠牙。那些扭曲的面容隨著燭光明滅,在墻上投下張牙舞爪的黑影。
“吱呀——“菱花窗突然洞開,刺骨的夜風卷著枯葉撲進房內。月光像被碾碎的霜雪,灑在李修緣蒼白的臉上。他眉心血痕如朱砂痣般鮮艷,左眼流轉著金芒,右眼卻浸在墨色的陰影里。左手金蓮徐徐綻放,每片花瓣都流淌著液態的光;右手黑霧翻涌如活物,不時探出尖刺狀的觸手在空中抓撓。
“胭脂,我身體里住著三個魂?!八_口時,聲音像是從深潭底部浮上來的氣泡,帶著回音般的空蕩,“李修緣的凡心,降龍羅漢的佛性——“話音未落,纏繞右臂的黑霧突然暴漲,在虛空中凝結成猙獰的鬼臉,“還有魔君張陸的殺性!“
院墻上的“囍“字轟然自燃,猩紅的火焰中,兩張扭曲的笑臉在灰燼里若隱若現。胭脂踉蹌后退,后腰撞翻燭臺的剎那,火苗突然凝滯在空中,化作一簇冰晶剔透的火焰。李修緣抬手輕觸冰花,萬千記憶碎片從中迸射而出,在室內交織成光怪陸離的畫卷。
五歲的李修緣跪在池塘邊,稚嫩的手掌覆在死魚身上,藍光閃過的瞬間,魚鰭重新擺動;十歲的少年在佛堂誦讀經文,頭頂突然垂下千道金光,將他托舉至半空;十五歲的雨夜,驚雷炸響時,一道黑影從他后背撕裂而出,化作頭戴冕旒的魔君,在閃電中發出震天狂笑...
最后一幅畫面里,祠堂的銅燭臺搖晃不止,李修緣握著匕首的手滿是血痕。刀刃刺破胸膛的瞬間,黑色佛珠泛著妖異的光,緩緩沉入跳動的心臟。
“三日后我要出家?!八穆曇敉瑫r響起三種語調,像是三個靈魂在爭搶同一個喉嚨,“這場大婚...“左眼金芒暴漲,照亮他半邊染血的面容,“本就是為鎮壓我體內魔性設的局?!?/p>
胭脂手中的金剪刀“當啷“墜地,在青磚上砸出蛛網般的裂痕。那些深埋在記憶里的碎片終于拼湊完整——暴雨夜窗紙上的六臂虛影、掌心冰火交織的傷口、蓮燈中流轉的梵文,皆是三個靈魂爭奪軀殼的印記。
“你...還是我的修緣哥哥嗎?“她的聲音被哽咽撕碎。
“是,也不是?!吧倌晖蝗粍×页榇?,右手黑霧化作利爪掐住自己脖頸,“快走!張陸要醒了!“
就在這時,院門方向傳來法器碰撞的脆響。李夫人領著法師破門而入的剎那,李修緣天靈蓋沖天而起金黑兩道光柱。金光凝成羅漢法相,黑霧化作魔君真身,在半空絞纏成旋轉的陰陽圖。法師手中的照妖鏡寸寸龜裂,鏡中映出三個重疊的面孔:慈悲的佛陀、猙獰的魔頭,還有那雙胭脂熟悉的,含著淚光的眼睛。
大婚當夜,喜堂內紅燭突然集體爆燃,燭芯竄起三尺高的火苗。本該行拜堂禮的李修緣僵立如雕像,周身金光如潮水翻涌。十八道虛影自梁柱間顯現,十八羅漢手持法器結成降魔大陣。梵音震得梁上的紅綢簌簌飄落,金色鎖鏈如靈蛇般纏住李修緣四肢百骸。
“降龍,速速歸位!莫要被凡心魔性所困!“伏虎羅漢的降魔杵重重砸地,鎖鏈驟然收緊。李修緣喉間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嘴角溢出的鮮血滴在喜服上,綻開朵朵紅梅。
千鈞一發之際,識海深處傳來震天狂笑。漆黑如墨的魔氣沖破天靈蓋,化作擎天巨爪撕碎金色鎖鏈?!跋電Z他意識?先過我這關!“魔君張陸的虛影踏在李修緣肩頭,手中骨劍與降魔杵碰撞出萬千火星。
佛魔相撞的氣浪掀翻喜堂瓦片,就在兩股力量即將同歸于盡時,李修緣心口迸發出萬道佛光。身披袈裟的降龍羅漢手持玉凈瓶浮現,瓶中楊柳枝輕拂,平息了肆虐的魔氣。
“諸位師兄,修緣的凡心與魔性,皆是我修行必經之劫?!敖谍埖穆曇艄鼟吨跨娔汗牡捻嵚桑皬娦惺刮覛w位,只會讓劫數更重?!?/p>
十八羅漢相視嘆息,化作金光消散在夜色中。李修緣緩緩睜開雙眼,三種截然不同的光芒在瞳孔中流轉。他握住胭脂顫抖的手,掌心傳來冰火交織的溫度:“這場劫,我必須自己渡。“
次日清晨,胭脂在妝奩暗格里發現半截斷簪。蓮心處干涸的血珠里,一粒微小的金色光點正在緩緩跳動。她將斷簪貼在胸口,聽見遠處佛寺傳來的晨鐘,與自己的心跳漸漸重合。
胭脂握著斷簪的指尖已沁出血痕,晨鐘聲聲撞在心頭。她望向遠處佛寺方向騰起的氤氳佛光,終于扯斷嫁衣下擺的金線——這個自小陪她折青梅、放紙鳶的修緣哥哥,如今正困在佛魔糾纏的劫數里,她怎能袖手旁觀?
馬廄里的棗紅馬察覺到主人的急切,打著響鼻刨地。胭脂將斷簪塞進衣襟,踩著馬凳翻身上鞍。沾著晨露的裙擺掠過馬腹,她一抖韁繩,駿馬如離弦之箭沖出李府側門。
官道上還留著昨夜佛魔相斗的痕跡,碎石間嵌著半片焦黑的金色鱗片,路旁槐樹被魔氣腐蝕出猙獰的樹洞。胭脂的目光掠過這些異象,心跳愈發急促。她記得幼時與李修緣在這條路上追逐蝴蝶,那時的他總愛把野花別在她發間,笑著說要護她一世周全。
日頭西斜時,她在山腳下遇見個背著藥簍的樵夫?!芭兴_可是尋那個往山頂佛寺去的公子?“樵夫指著云霧繚繞的山峰,“他走時周身金黑之氣纏繞,模樣瘆人得很,山路上的石頭都被震得亂滾!“
胭脂加緊趕路,山道愈發崎嶇。暮色四合之際,她在半山腰撞見散落的佛珠。十八顆檀木珠子上布滿裂紋,卻仍泛著微弱金光。她下馬拾起佛珠的瞬間,指尖傳來刺痛——珠子表面浮現出細密的梵文,像是李修緣的聲音在耳畔低語:“莫追...“
可她怎會停下?棗紅馬踏著碎石繼續攀登,馬蹄聲驚起林間夜梟。當月光再度灑下時,佛寺的飛檐終于出現在視野盡頭。胭脂剛要策馬沖上前,突然被一道無形氣墻彈開。抬頭望去,寺廟上空懸浮著巨大的陰陽魚,金黑兩色光芒交織成網,將整座建筑籠罩其中。
“修緣!“她攥著佛珠高喊,聲音在山谷間回蕩?;貞氖且魂嚮祀s著佛號與魔嘯的轟鳴,寺廟的琉璃瓦被震得簌簌墜落。胭脂咬牙握緊韁繩,驅使馬匹繞到寺廟后墻。斷墻處露出的佛殿內,她看見李修緣的身影在金光與黑霧中時隱時現,額間血痕已化作燃燒的符咒。
“不管你是降龍、是張陸,還是我的修緣哥哥——“她翻身下馬,裙擺沾滿泥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