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立在斷橋的碑刻旁，指尖輕輕撫過石上斑駁的苔痕，那冰涼的觸感順著指腹蔓延，像是歲月在無聲訴說著過往。暮色中的雷峰塔如同一柄插入湖面的青銅劍，塔影被晚風揉碎成金鱗萬點，恍惚間竟與記憶中凈慈寺沖天的火光重疊。她下意識地攥緊袖口，腕間青面獠牙的刺青隔著細絹傳來灼痛，像一條蟄伏的蛇，在血脈里吐著信子。
自從那夜從凈慈寺火場逃脫，這魔紋便成了刻在皮膚上的罪孽烙印，每到陰雨便隱隱作癢，提醒著她那場焚毀了兩百僧眾棲身之所的大火，究竟是如何在自己掌心的血咒中燃起。遠處傳來茶肆的說書聲，穿過搖曳的柳簾，驚飛了檐下避雨的燕子。胭脂揀了個臨窗的角落坐下，看著說書人驚堂木拍下時濺起的粉塵，在斜射入窗的殘陽里浮沉，宛如她飄忽不定的思緒。
“無名一點起逡巡，大廈千間盡作塵。非是我佛不靈感，故要樓臺一度新。列位看官可知，凈慈寺那把火..“
話未說完，她忽然按住心口，仿佛那里還殘留著火場的灼熱。老方丈捶胸頓足時散落的白發、小沙彌抱著燒焦經書時絕望的哭聲，如潮水般漫過腦海。那日她從藏經閣躍出時，分明聽見身后傳來幼僧的尖叫，那聲音像一根細針，至今仍插在耳中，時不時刺痛著她的神經。“最奇的是那瘋和尚濟顛！“說書人繪聲繪色地比劃著，手中的竹骨折扇上下翻飛，“諸位且看這把破扇——“
胭脂死死盯著那扇子，突然想起李修緣書房里那柄湘妃竹扇，扇面上的墨竹是他親手所繪，每一筆都飽含著溫柔。那時的歲月靜好，如今卻已支離破碎。“要募化百株巨木？荒唐！“滿堂哄笑中，她卻笑不出來。老方丈眼中閃爍的期待，多像當年自己跪求李修緣救雙親時的模樣，都是將希望寄托在看似荒誕的承諾上，都是在絕境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孤注一擲。她的目光變得迷離，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絕望的夜晚，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當說到濟顛翻進酒壇時，胭脂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滲出血來。懷中的《阿含秘卷》硌著肋骨，那上面的焦痕是她從火場中帶出的唯一“戰利品“，也是她罪孽的見證。她在腦海中勾勒著四川鄉紳宅邸的朱漆大門、隨風膨脹的袈裟、遮天蔽日的山林，這些奇幻的場景與她的經歷交織在一起。忽然，她捏碎了手中的茶盞，鋒利的瓷片割破虎口，鮮血滴在青石板上，宛如那日在大雄寶殿噴吐的精血。同樣是以血為引，一個是為了救人建寺，充滿慈悲；一個卻是為了竊經成魔，滿是罪孽。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在她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擺脫這罪惡的枷鎖。
“木頭沉江底？這瘋和尚倒是有些急智。“
胭脂望著西湖中往來的畫舫，船槳劃破水面，蕩起層層漣漪，她想象著百株巨木在水下穿行的景象。稅官的刁難、百姓的驚詫、僧眾的狂喜，這些跌宕的情節，竟與她每次執行任務時的險象環生如此相似。她想起自己在魔窟中修煉時，也曾以魔氣托著軀體沉入深潭躲避追捕，那時水中的倒影總是一半金光一半黑氣，如同此刻湖面上明暗交織的暮色。她的內心充滿了矛盾與掙扎，不知自己究竟是佛還是魔，亦或是在這兩者之間痛苦徘徊的孤魂。
熙攘的凈慈寺前，胭脂混在焚香祈福的婦人中間，感受著她們虔誠的氣息，卻無法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醒心井旁的轆轤聲吱呀作響，吊起的巨木上還沾著江底的青苔，在陽光下散發出潮濕的木香。當木匠喊出“夠啦“的瞬間，人群中爆發出歡呼，而她卻感到一陣心悸。那卡在井底的第十根木頭，多像她永遠無法填補的遺憾。父母被救出時空洞的眼神，讓她愧疚不已；李修緣最后看向她時的復雜目光，令她心痛萬分；伏虎羅漢袖中若隱若現的鬼首刺青，更讓她心生疑慮。
這些畫面如同一根根木頭，永遠卡在她記憶的深井中，再難提起，每想起一次，都是對她心靈的一次折磨。凈慈寺“醒心井”運木的奇事，徹底成了杭城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胭脂站在人群中，看著和尚們從井中吊起一根根巨木，陽光落在木頭上，蒸騰起淡淡的木香。當聽到木匠那句“夠啦“卡住最后一根木頭時，她心中竟涌起一陣失落，仿佛那卡在井中的，不是木頭，而是她未能圓滿的過往。
望著寺內那根由刨花木屑捏成的凹痕正梁，胭脂突然覺得，自己與這座重生的寺院一樣，都帶著無法愈合的傷疤，在佛魔交織的光影中，繼續著未完的宿命。她的命運就像這凹凸不平的正梁，充滿了坎坷與波折，不知何時才能迎來真正的安寧。暮色四合時，胭脂獨自站在新落成的大雄寶殿前。仰頭望著那根由刨花木屑捏成的正梁，凹凸不平的紋理間似乎還藏著未燃盡的灰燼，就像她心中無法熄滅的愧疚與迷茫。風穿過殿角的銅鈴，發出清越的聲響，卻掩不住她心中的喧囂。各
種思緒在她腦海中不斷交織，佛與魔的界限變得越來越模糊。指尖撫過腕間的刺青，她忽然想起濟顛搖扇時的瘋癲笑貌，或許在世人眼中，自己與那瘋和尚并無不同，都是在佛魔邊緣游走的異類，只是一個以荒唐行慈悲，一個以罪孽求解脫。她開始思考，自己是否也能像濟顛一樣，在這混亂的世界中找到屬于自己的救贖之路。西湖的夜霧漫上來了，如輕紗般籠罩著整個寺院。胭脂轉身時，瞥見自己映在殿柱上的影子。
那影子左半邊被燭火染成金色，右半邊隱沒在黑暗中，竟與記憶中佛堂里的受難菩薩像分毫不差。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矛盾的內心，既向往光明與救贖，又深陷黑暗與罪孽之中。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半截斷簪，銀簪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簪頭的并蒂蓮早已殘缺不全，就像她與李修緣破碎的感情。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將斷簪輕輕投入井中，聽著它落水的聲響，她站在原地，久久不愿離去，不知自己的未來將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