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東院,青玉階前的積雪早已清理干凈,一片車馬如龍。陳淵的朱漆禮箱抬進中庭時,正巧撞見韓澤的親兵抬著一尊鎏金麒麟鐘——鐘面刻著《破陣樂》譜。
“昱之兄,別來無恙啊。“韓澤拱手大笑近前。
“甫霖兄客氣了,聽聞前幾日你舊傷發作沒能來朝議,如今看你聲色洪亮,老夫就放心了“。薛宴回禮道。
“薛尚書,恭賀千秋。“陳淵笑吟吟捧上禮匣。匣中躺著卷《千里江山圖》,細看卻是用各色茶末拼成,武夷巖茶作山,西湖龍井為水,滇紅點染晚霞。
此畫用心真是巧妙!薛宴看著這幅傳世之作,撫須的手頓了頓。
三日前鄭垣來報,陳淵名下的“鴻運錢莊“剛在江南收購三家典當行,這般手筆,倒襯得這茶畫愈發意味深長。
“陳老板有心了。“薛宴示意管家收下,目光掃過陳淵身側的林瓊,“這位是?“
韓澤適時上前:“這便是研制出'塞上雪'的林先生。去歲北疆大雪,林先生獻策行商運糧交換茶引,解了軍需之急。“
林瓊躬身行禮,正要拜壽,卻被薛宴抬手止住話頭,轉而笑道:“林先生可擅點茶?“
茶案早有人備下。林瓊見此狀,可見是對方有備而來。
但他毫不慌亂,凈手焚香,取茶時指尖在十二種茶罐上略一徘徊,獨選了最末的青瓷小罐。薛宴瞇起眼——那罐中是他命人特意摻了兩成陳茶的江南龍團。
林瓊一眼便認出茶色不純,便將陳茶撥攆出去。
水甕揭開,一股子悶濁氣便幽幽散出,這水,分明存放多日,失了活氣,沉滯不堪。林瓊心下一沉,抬眼飛快掃視,主位上的薛宴正與旁人說笑,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掠過茶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堂堂尚書為何為難一介草民?
暫也顧不了這些,林瓊目光倏地投向堂外,一樹老梅虬枝鐵干,枝頭積雪未消,瑩白襯著點點紅苞,在寒夜里分外精神。心頭電光火石般一閃!
“尚書大人恕罪,”林瓊聲音清朗,在一片喧鬧中意外地穿透出來,“草民斗膽,此水……恐難引茶真味。恰見庭中梅雪清絕,想借一分天地的冰魂,為大人壽。”
滿座愕然。竊竊私語聲頓起。薛宴臉上的笑意淡了,眼里的審視瞬間轉為銳利冰刃,直刺林瓊。
去取雪?眾人目光追著那快步奔向庭院的身影,心思各異。這“梅“,其實犯了薛尚書亡妻的名諱。
但林瓊自然不知。
不多時,林瓊捧著玉罐歸來,罐口凝著寒氣,內中是凈白松軟的積雪,夾雜著幾片零落鮮紅的梅花瓣。
他屏息凝神,將雪小心傾入釜中,去除上下,只取中層。炭火舔舐釜底,雪無聲融化,水汽氤氳,一股極清、極冷冽、又帶著一絲幽微甜香的獨特氣息,漸漸彌漫開來,廳堂喧囂,不知不覺安靜了幾分。
林瓊的心神沉入那漸漸泛起蟹眼細泡的雪水中。取茶餅,炙烤,碾磨,羅篩,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待水沸如涌泉連珠,他執起水注,沸水沖入青瓷茶盞中的茶末,手腕旋即輕靈旋動,以銀匙擊拂。盞中墨綠的茶膏翻滾,雪白沫潯隨之浮起、聚集、堆疊。
滿室目光聚焦于那小小的茶盞。雪水的清冽徹底激發了茶性,林瓊全神貫注,在那一片雪白的“茶紙”上勾畫起來。
寥寥數下,一朵傲雪寒梅,于盞中盈盈綻放。
“好!”陳淵脫口喝彩,緊接著贊嘆聲轟然而起,幾乎要掀翻暖閣屋頂。“神乎其技!”
“茶百戲竟至如此境地!”“色香俱全,妙絕,妙絕啊!”
林瓊額角微汗,捧盞奉至薛宴案前:“大人,此茶名曰‘雪魄’,取其色純、香清、味正。天地冰雪之精魄,方能引茶之真味,容不得半分陳腐雨水摻雜。”他語氣清正,目光澄澈。
薛宴沒有動。他所有的神思都被那盞中驚心動魄的梅花攫住。恍惚間,他想起亡妻姝梅在庭院樹下,素手調弄茶筅的樣子...
薛宴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指節捏住茶盞,目光沉沉地落在林瓊臉上,竟看到幾分久違的、冰冽而真實的清明。
“好一個‘雪魄’。”薛宴的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所有殘余的私語,“先生心思純凈,方能調得此天地真味。”
林瓊心中石頭落地,眾人將壽宴回到之前喧囂中。
韓澤適時引薦,“薛尚書,這般人才不入戶部,豈不可惜?“
陳淵隨即遞上薦書:“茶馬司主事之位空缺...“
薛宴內心一笑,客氣道:“甫霖兄哪里話,林先生此等才華正是朝廷所需,不過此事需提報吏部核審之后方可。畢竟這戶部也不姓薛不是?“
韓陳二人見薛宴有所顧忌,暫且打住不提。
---
林星曳從藏書閣出來后便遇上尋她的柚禾,二人速到東苑正堂。剛到便聽見有人贊嘆方才父親點茶的技藝。
林星曳內心暗喜,尋到在林瓊后在其身后女眷席落座。
觥籌交錯,衣香鬢影。林星曳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廳堂另一端——是那位藏書閣中遇見的公子,此刻正端坐在薛尚書身側。
不同于別人,那公子在人群中顯得格外安靜清雅。聽柚禾低聲道,原來他竟是薛尚書的獨子,薛琰。
林星曳心頭一跳,急忙低頭抿了一口茶,卻險些被燙到。再抬眼時,正巧對上薛琰的目光——他似乎在聽身旁一位年輕公子說話,眼神卻若有似無地向她這邊飄來。
那目光如清風拂過,讓林星曳耳尖微微發熱。
可不過片刻,薛琰便移開了視線,與身旁人低語幾句后,竟起身離席了。林星曳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莫名泛起一絲失落。
“那位就是薛公子吧?“身旁一位穿杏色衫子的小姐小聲說道,“聽說前朝女皇為嘉獎薛尚書支持新政,恩澤其子將來可直接承襲這侯爵。現在這薛公子也恩蔭了個京官做,偏他非要自己去考科舉。“
“可不是?“另一位小姐接話,“誰知兩年前他那篇策論,竟反對女皇新政,當場就被取消了成績,想再考也要等三年。“
林星曳手中的茶盞一頓。
“要我說,何必呢?“杏衫小姐搖著團扇,“安安穩穩做個侯爺不好嗎?偏要去觸那個霉頭……”
林星曳沒有搭話,目光不自覺地望向薛琰離去的方向。她忽然想起藏書閣中,那執書而立的身影,茂林修竹,不卑不亢。
難怪感覺他的神情中帶著幾分...沉郁。不知為何,心中竟為薛琰生出一絲不平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