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我叼著半塊玉米餅跨出門檻,迎面撞見胡家二丫頭蘭蘭。她端著粗瓷碗,露水綴在她蜷曲的劉海兒上,朝陽一照,整個人亮得晃眼。碗里飄著油花的面條熱氣騰騰,她故意挑高一筷子,斜眼瞅我:“呦,就啃這干餅子?我媽煮的熗鍋面,香掉舌頭咧!“
我盯著她碗里浮著的蔥花,喉頭動了動。手里的玉米餅頓時更噎人了。
“哐當!“
瓷碗砸在地上的脆響驚飛了樹梢的麻雀。我揪著她褪色的碎花衣領時,根本沒想過會動手。她反應極快,抓起我掉落的半塊餅就往我領口塞。滾燙的玉米面順著脖頸往下滑,燙得我“嗷“地一嗓子,揚手打翻了她那碗寶貝面條。
扭作一團的間隙,我突然瞥見她鎖骨上那道月牙疤——像被鐮刀不小心劃的,又像小時候我夢里見過的彎月亮。就這一晃神的功夫,她猛地翻身,我后腦勺“咚“地磕在泥地上,辮子被她死死攥住。
“憨女子!“她帶著哭腔罵我,紅繩穿著的銀愛心項鏈從她領口甩出來,在塵土里劃出一道刺眼的光。
日頭爬上柳梢時,我倆背對背坐在河沿上。水面映著兩個雞窩似的腦袋,不知誰先“噗嗤“笑出聲,帶得另一個也憋不住。她反手往我脖子里塞了把濕泥,我跳起來追著她要往河里推,驚得蘆葦叢里的野鴨子撲棱棱飛起老高。
“小月!蘭蘭!“對岸傳來脆生生的喊聲。張琴挎著書包站在田埂上招手,藍布衫被風吹得鼓起來,活像只振翅的翠鳥。
我們仨在麥田里瘋跑時,金黃的麥浪忽地矮下去一片——蘭蘭這個缺心眼的,為了躲我扔的泥塊,直接滾進了麥子地里。晨露混著泥土沾滿她的花褂子,陽光下活像個剛出鍋的麻團。我和張琴笑得直不起腰,被她追著打了半里地,書包里的鉛筆盒叮叮當當響了一路。
田埂盡頭,公社小學的紅旗已經能望見了。蘭蘭突然拽住我胳膊,冰涼的銀鏈子硌得我皮肉生疼?!斑@項鏈...“她聲音比蚊子還小,“真是你丟的?“
我別過臉沒回她。教室門口,鐵皮文具盒摔在地上的聲音格外刺耳——王建軍又在顯擺他那個當工人的爹從城里捎回來的新文具。女生們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翻花繩,男生們像猴兒似的在課桌上躥下跳。
“叮鈴鈴——“
上課鈴突然炸響,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我偷瞄了一眼斜前方的蘭蘭,她的后頸上還沾著早上打架時蹭的泥印子。李老師夾著課本走進來,粉筆灰撲簌簌落在第一排同學的課桌上。就在我低頭掏課本時,一張疊成方塊的作業紙“啪“地砸在我腦門上。
我趁李老師轉身寫板書的空檔,把紙條攥在手心里展開。蘭蘭歪歪扭扭的字跡里還夾著拼音:“項鏈是我媽買的。那年三妹被送走前,抱著我媽不送手,把鏈子拽斷了...我媽脖子上的疤就是這么來的?!?/p>
鉛筆字洇開了幾個小圓點,像是被水打濕過。我抬頭看向蘭蘭的后腦勺,她扎歪的小辮上還粘著早上打架時沾的麥秸。
講臺上,李老師的粉筆“咔嚓“一聲斷成兩截。我慌忙把紙條塞進鉛筆盒,卻摸到個硬物——是半塊沒吃完的玉米餅,不知什么時候被我揣進了書包里。**叮鈴鈴——**下課鈴一響,整個校園瞬間炸開了鍋。
男生們圍成一圈,蹲在地上“摔小寶”(有的地方叫“慣雷”),啪啪的拍卡聲引得圍觀同學陣陣喝彩。贏的人咧嘴大笑,輸的人不服氣地嚷嚷著“再來一局!”。女生們三三兩兩聚在墻角,用粉筆在地上畫出歪歪扭扭的格子,單腳跳著踢沙包,嘴里還念念有詞:“一、二、三——跳!”小皮筋三級跳更是熱鬧,最后一級要閉眼摸到前面的人才能算贏,有人故意使壞,偷偷挪遠,引得一陣笑罵。
操場上,幾個男生把水泥乒乓球臺當成了“戰略高地”,揮舞著掃把當指揮棒,大喊著“沖啊——”,而“傷員”則抱著柱子假裝中彈,卻又偷偷摸摸往“敵方陣地”蹭。教室里也沒閑著,鐵皮鉛筆盒被撞得叮當作響,勞動委員追著被風吹跑的雞毛撣子,門后突然滾出一只癟了氣的籃球,咕嚕嚕地溜到講臺底下。
直到上課鈴刺破喧囂,方才的“戰場”立刻恢復平靜,教室里又響起朗朗讀書聲。很快,放學時間到了,我們幾個有說有笑地走在田埂上,隨手摘幾顆野果,拔幾根甜甜的草根,一邊嚼一邊往家走。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風里飄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又是一天,玩得盡興,笑得痛快。
一到家,我甩下書包就喊:“媽——爸——”連喊幾聲都沒人應,只有灶屋里傳來奶奶的笑聲:“別喊啦,你爸媽下地還沒回呢?!彼闷饑共敛潦郑中Σ[瞇地說:“看見你三伯家哥哥沒?去喊他來吃飯。”
我“哦”了一聲,拔腿就往村西口跑。三伯家是村里最早蓋起兩層小樓的,紅磚墻、水泥地,氣派得很。不過哥哥自從分家單過后,就很少在正門進出,總愛躲在后院鼓搗他的玩意兒。果然,前門緊閉,我繞到屋后,踮著腳從門縫往里瞧——那扇木門虛掩著,里頭黑黢黢的。
“哥——!”我扯著嗓子朝樓上喊,“奶奶喊你過去吃飯!”
二樓窗戶“吱呀”一聲推開半扇,哥哥探出半個身子,頭發亂蓬蓬的,手里還攥著本破舊的武俠小說?!爸懒?!”他應了聲,又縮回去,隱約聽見屋里一陣叮鈴咣當的動靜,準是在藏他的“寶貝”——上回我在他床底下見過一盒子玻璃彈珠、幾本連環畫,還有一把自制的小彈弓。
我蹲在墻根下等,順手揪了根狗尾巴草叼著。夕陽把樓房的影子拉得老長,蓋住了半邊菜地。遠處,誰家的老黃?!斑琛钡亟辛艘宦暎崎L又懶散,和哥哥下樓時踢踢踏踏的拖鞋聲混在一塊兒,飄進傍晚的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