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路燈，泛白的水泥地，我醉醺醺的走在路上，一道粗矮的身影出現在我的眼傍。

他蹲坐在水泥地上身傍擺幾瓶空酒瓶，好奇把我拉到他面前，枯黃病態的臉龐卻充滿力量，肥大的腥紅鼻子紅潤的蘋果肌，看起來喝了很多瓶酒。面對我醉醺而灼熱的目光，他也只是瞇著雙眼。

“大過年的，你怎么倒在這里？”

“你不也獨自一人落魄地走在街上嗎？”

“……”

“因為貧窮”

嗝

“讓我來說我的故事吧”

“年經時，我勉強考上市重點高中，我本以為未來是美麗而光明的”

“可不是父母突生變故我差點信了，父親發生車禍，整日癱瘓在床，母親整日操勞試圖撐起這個家，可她做不到”嗚嗚...嗝...嗚

“父親，父...親他整日癱在床，他只有一雙眼感受世界”他掩面擦去淚痕

“父親他像條蛆蟲一樣吸食著家的養分，他將家的辛福全吸掉了，也將我的未來也吸走了，我不愿面對，不愿面對那個整日折磨著家將我的末來奪走的蛆蟲是我偉大的父親”

“于是我逃走了，逃到這座吃人的資本地獄中，我在這里摸爬滾打，什么也沒得到卻將自己的靈魂與志氣賣給了這座城市”

睜開迷離的雙眼，眼前卻沒有任何人，原來只是自己異想罷了

“我想自殺”是精神的自己想要殺死肉體的我

“我不想死”是肉體的我的哀求

城市的壓迫，肉體與精神的分裂，快把我壓垮了，我只好把精神的自己賣給這座城市來換一絲喘息的機會，這也算肉體與精神和解吧

思緒不再遨游回歸現實，站起身來我踉蹌著踢開腳邊一個空易拉罐，金屬撞擊地面的尖嘯刺破深夜的寂靜。遠處便利店的冷光像一只蒼白的眼睛，盯著我褲腳沾著的酒漬和泥土。喉嚨里翻涌著酸苦的膽汁，混著未消化的酒精，灼燒著食道。我摸出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找出相冊，相冊中十七歲的自己正站在市重點高中的校門前，白襯衫被夏風吹得鼓起，像一只正要展翅的新生傲鳥

指尖劃過通訊錄里“母親”的號碼，通話記錄停在三個月前。那天她在電話里說父親又摔了杯子，碎玻璃劃爛了手腕。那時我對著話筒發了十分鐘的呆，直到聽筒里傳來忙音。此刻拇指懸在綠色通話鍵上方，卻忽然發覺屏幕映照的扭曲人臉競是自己的臉——眼窩深陷如洞穴，胡茬刺破蠟黃的皮膚，像從廢墟里爬出來的活死人。

“要幫忙嗎？”

沙啞的女聲從陰影里飄出來。穿橘色工裝的清潔工正彎腰收拾我踢翻的易拉罐，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不由得讓我想起母親在廚房洗碗的響動。她腰間掛著的鑰匙串叮當作響，鋁制飲料瓶晃來晃去。

“不用?！蔽彝笸肆藘刹?，鞋底碾過一片嘔吐物，黏膩的觸感順著腳底爬上脊椎。她直起腰時，我看見她鬢角的白發里夾著草屑，安全帽下露出的皮膚被曬成深褐色，眼角的皺紋像被車輪反復碾壓過的車轍。

“每年這時候，”她擰開保溫杯喝了口水，水蒸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總有些年輕人在街上游蕩?！彼脪咧銞U指了指我懷里的酒瓶，“酒這東西啊，低廉忘卻過去的良藥，未來高價的毒藥”

被她的幽默所逗笑，咳出幾滴眼淚。父親床頭的特效藥也是毒藥。那些白色藥片螞蟻啃食著他的肝，也啃食著這個家最后的積蓄。我曾在深夜偷看過他的病歷，那黑色的字跡像判決書，將他和我們都釘在十字架上。

不由得鉤起我的表達欲可話到嘴邊又像嘔吐物一樣被咽回去，這是一塊卡在喉嚨的碎玻璃。清潔工已經轉身走遠了，背影在路燈下晃成模糊的光斑。我忽然想起暑假那年，父親車禍前的那個周末，他騎著自行車載我去書店，陽光穿過掛樹的枝葉。他說：“兒子，以后你要去大城市，別像爸一樣窩在小地方。”

現在我在大城市了，卻連他的病房都不去。手機在掌心震動，是母親發來的消息：“你爸近幾天天一直喊你名字?！备搅艘粡堈掌翰〈采系哪腥耸莸弥皇９羌?，眼窩深陷，皮膚蠟黃，卻努力扯著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蹲在路邊，把臉埋進膝蓋里。眼淚落在水泥地上，洇開一個個深色的小點，像父親病歷上的句號。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在夜色里。清潔工的掃帚聲再次響起，這次停在我身邊。她沒說話，只是把一個裝著熱包子的塑料袋放在我腳邊，轉身離開時，鑰匙串又叮鈴作響。

咬下第一口時，滾燙的湯汁燙到舌尖，卻暖了整個胸腔。眼淚混著面屑往下掉，我忽然想起父親車禍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夜。他為了給我買學習資料，橫穿馬路時被闖紅燈的卡車撞倒。當時他懷里還抱著那本《高考數學壓軸題解析》，封面被鮮血浸透，卻連一道折痕都沒有。

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條新聞推送：“跨年夜全市將舉辦燈光秀，零點鐘聲將在世紀廣場響起?！蔽姨ь^望向遠處高樓林立的高樓大廈，那些玻璃幕墻在夜色中沉默如巨獸，只有零星幾點燈光，像巨獸眼中的寒星。

易拉罐在腳邊被踩扁的聲音驚起一只流浪貓，它瞪著琥珀色的眼睛看著我，忽然轉身消失在巷子里。我摸出最后一支煙，點燃時發現打火機上刻著“市重點高中運動會紀念”。火苗在夜風中搖曳，照亮身邊的人影，近看也不過是酒瓶垃圾堆疊的倒影。

煙頭燙到手指時，我站起身。褲兜里的包子還剩兩個，隔著塑料袋仍能感受到余溫。遠處的便利店開始播放跨年倒計時，我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鞋底的嘔吐物已經干涸，變成一塊堅硬的痂。

路過醫院時，急診樓的燈牌在夜色中格外刺眼。我在門口徘徊良久，終于掏出手機撥通母親的號碼。電話接通的瞬間，背景音里傳來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以及父親微弱的、帶著痰鳴的呼喚

跨年的鐘聲從遠方傳來，醫院玻璃上結著薄薄的霜，透過模糊的霧氣，我好似看見母親正握著父親的手，在他耳邊說著什么。父親的喉結上下滾動，眼角有淚光閃爍。我摸出塑料袋里的包子，突然發現在掌心捂得太久，已經變得溫熱而柔軟。

不知不覺間我睡著了，在夢中推開門時，父親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母親慌忙擦去眼淚，起身給我讓座。我坐在床邊，把包子遞給父親，他顫抖著伸手，卻碰掉了一個。包子滾到床底，母親彎腰去撿，我看見她后頸新添的白發，像冬日里未化的殘雪。

“爸，”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像樣子，“我回來了。”

父親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他用盡全力握住我的手，掌心的老繭擦過我的虎口，像小時候他教我騎自行車時那樣。監護儀的滴答聲和遠處的煙火聲重疊，在這個充滿消毒水味道的房間里，我忽然感受到一種久違的、近乎刺痛的溫暖。

窗外，新年的第一縷陽光正爬上醫院的外墻，掌心握著父親的手，忽然明悟到有些東西，即便被生活碾成齏粉，也依然藏在心臟最深的地方，像一粒埋在廢墟里的種子，等待著春天的雨水。

母親把撿回來的包子放在床頭柜上，皮已經破了，露出里面的餡料。父親指了指包子，又指了指我，嘴角扯出一個真正的笑容。我拿起包子，掰成小塊喂給他，碎屑掉在他胸前的被子上，像撒在雪地上的春種。

遠處的煙火還在綻放，照亮了病房的窗戶。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和監護儀的節奏漸漸重合，握住一雙蒼老的手，承認所有的疼痛與裂痕，都是活著的證據。

手機在褲兜里震動，是一條新年祝福的群發短信，我刪掉那條消息繼續沉沉的睡去，陽光越來越亮，照亮了父親眼角的淚，也照亮了我們交疊的、布滿傷痕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