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暑氣稍褪，百工巷也從午后的沉悶中蘇醒過來，漸漸恢復了它應有的喧囂。
蕭琉璃將那支凝聚了心血的霽藍霞光鳳釵妥善收進一個鋪著軟緞的梨花木匣中，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工坊的門窗，這才略帶疲憊地走出“琉光小筑”。
夕陽的余暉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上。她身上那件漿洗得有些發白的素布裙，因著汗濕又風干，帶著些許褶皺，卻絲毫不掩其挺拔的身姿。那張略顯清瘦的臉龐，因著長時間的爐火熏烤，比尋常閨閣女子少了幾分嬌嫩，卻多了幾分堅毅。一雙眸子，在暮色中依舊清亮，仿佛能洞察人心。
巷口不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吆喝聲：“剛出爐的芝麻燒餅嘞！皮薄餡兒足，又香又脆！”
是王大伯的燒餅攤。
蕭琉璃腳步微頓，腹中也適時地傳來一陣空鳴。從清晨到現在，她只胡亂塞了幾個冷饅頭，此刻聞到那股焦香，不免有些食指大動。
她走到攤前，王大伯正忙得滿頭大汗，見是她，黝黑的臉上立刻堆起憨厚的笑容：“琉璃丫頭，又忙到這個時辰？快，剛出爐的，給你挑個芝麻多的！”說著，便用油紙麻利地包了兩個熱騰騰的燒餅遞過來。
“多謝王大伯。”蕭琉璃接過燒餅，從袖袋里摸出幾文錢。
王大伯卻擺擺手，將她的錢推了回去：“丫頭，這說的什么話！你平日里沒少幫襯我老婆子做針線，幾個燒餅算什么！快拿著，趁熱吃！”
蕭琉璃心中一暖。這百工巷中，多是些手藝人，平日里低頭不見抬頭見，雖偶有同行間的傾軋，但也不乏這般淳樸的善意。自她家道中落，搬來此地，街坊鄰里明里暗里也給了她不少照拂。
“那便多謝大伯了。”她也不再堅持，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暮色中悄然綻放的曇花，清麗而短暫。
她拿著燒餅，一邊小口吃著，一邊往巷子另一頭走去。那里，是百工巷中最大的一家原料鋪子——“聚珍齋”。她需要去看看那批預定的西域礦石到了沒有。
“聚珍齋”的門面比“琉光小筑”氣派得多，朱漆大門，鎏金招牌，進進出出的也多是些管事模樣的人。蕭琉璃剛走到門口，便聽到里面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爭執聲。
“……劉掌柜，您這話可就不地道了！那批‘月光石’明明是我先定下的，訂金都付了一半，怎么能說轉手就轉手給了旁人？”一個略顯焦急的聲音說道，帶著幾分壓抑的怒氣。
蕭琉璃認得這聲音，是巷東頭“玉琢坊”的少東家，孫明。玉琢坊主營玉器，偶爾也會涉足一些名貴寶石的鑲嵌，與聚珍齋素有往來。
另一個聲音則顯得油滑許多，帶著幾分不耐煩：“孫少東，話可不能這么說。您是付了訂金不假，可尾款遲遲未到，我這鋪子打開門做生意，總不能一直給您留著吧？再說了，那批貨，人家張員外可是出的雙倍價錢，我這也是小本經營，您多擔待！”
這劉掌柜的聲音，蕭琉璃也熟悉。聚珍齋的劉全，出了名的見錢眼開，唯利是圖。
蕭琉璃心中微動，腳下卻未停，徑直走了進去。
只見柜臺前，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面色漲紅，正與一個身形微胖、留著兩撇鼠須的中年掌柜理論。那年輕人，正是孫明。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青色直裰，眉宇間帶著幾分書卷氣，此刻卻因憤怒而顯得有些失態。
劉全一抬眼，瞥見了蕭琉璃，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但面上卻堆起了職業性的笑容：“喲，這不是蕭姑娘嗎？今兒個什么風把您吹來了？可是要瞧瞧新到的琉璃料？”
蕭琉璃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目光卻若有若無地掃過孫明。她與這孫明并無深交，只是點頭之交，但同在百工巷營生，多少有些同病相憐之感。這劉全的做派，她也早有耳聞。
孫明也注意到了蕭琉璃，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隨即又被怒火取代，他轉向劉全，聲音提高了幾分：“劉掌柜，做生意講究個誠信！你如此出爾反爾，日后誰還敢與你聚珍齋打交道！”
“哎，孫少東，話不能這么說。”劉全皮笑肉不笑，“買賣不成仁義在嘛。這批‘月光石’，您是實在無緣。不過，小店新到了一批上好的青金石，色澤純正，價格也公道，您要不要看看？”
這分明是想打發孫明。
孫明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劉全，你了半天，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家玉琢坊近來生意本就不好，好不容易接到一筆大訂單，指明要用“月光石”做一批首飾，若是誤了工期，不僅要賠付巨額違約金，坊里的聲譽也要受損。
蕭琉璃安靜地站在一旁，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她知道，這便是小本生意的悲哀。沒有足夠的資本和人脈，在這些大商家面前，便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她想起自己，若非憑借著一手旁人難以企及的琉璃燒造技藝，恐怕早已被這百工巷的暗流吞噬得渣都不剩了。
就在孫明快要絕望之際，蕭琉璃忽然開口了，聲音清淡，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劉掌柜，我記得聚珍齋的規矩，凡付了訂金的貨物，若非買家主動放棄，鋪子是無權轉賣的，否則需雙倍返還訂金。不知這條規矩，如今可還作數？”
此言一出，劉全和孫明皆是一愣。
劉全瞇了瞇眼，重新打量起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年輕女子。他倒是忘了，這蕭琉璃雖然年紀輕輕，卻是個極有主意，且對行內規矩頗為熟悉的主兒。
孫明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急忙附和道：“對！蕭姑娘說得沒錯！劉掌柜，你若不將‘月光石’給我，便需雙倍返還我的訂金！”
劉全的臉色有些難看起來。雙倍返還訂金，他自然是不肯的。那批“月光石”他轉手賣給張員外，確實賺了不少，但若是再賠付孫明雙倍訂金，里外里便沒多少賺頭了，說不定還要倒貼些。
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換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哎呀，蕭姑娘，孫少東，你們這是冤枉我了！我何曾說過不作數？只是……只是那批‘月光石’，確實已經不在我手上了。張員外那邊催得緊，貨款兩清，早就拉走了。我這也是沒辦法啊！”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將責任推得一干二凈。
孫明氣結，卻也無可奈何。貨不在了，他還能怎樣？
蕭琉璃卻不為所動，她淡淡地看著劉全，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哦？是嗎？我方才在巷口，似乎還看到張員外家的馬車停在聚珍齋后門，車上裝載的，好像正是用錦盒裝著的各色寶石。想來，張員外家大業大，一次采買的珍寶必定不少，劉掌柜生意興隆，真是可喜可賀。”
她這話看似尋常，卻如同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劉全的謊言。
劉全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沒想到，這蕭琉璃觀察如此細致，連張員外家的馬車都注意到了。若是讓孫明知道貨還在鋪子里，只是他不肯給，那事情可就不好收場了。
他心中暗罵這蕭琉璃多管閑事，面上卻不敢再強辯，只能干笑道：“蕭姑娘真是好眼力……這個……這個……孫少東，您看這樣行不行，那‘月光石’，我勻一半給您，價格還是按原先說好的。另一半，實在是張員外那邊……”
孫明一聽，頓時大喜過望。雖只有一半，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他感激地看了蕭琉璃一眼，若非她方才那番話，恐怕他連這一半都拿不到。
“好！一半就一半！”孫明連忙答應，生怕劉全反悔。
劉全肉痛地讓人去后院取貨，心中卻將蕭琉璃暗暗記恨上了。
蕭琉璃對此渾然不覺，或者說，她根本不在意。她只是覺得，同為手藝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幫一把也無妨。況且，她也樂得給這劉全添些堵。
待孫明千恩萬謝地拿著半份“月光石”離開后，劉全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蕭琉璃道：“蕭姑娘，讓您見笑了。不知您今日來，是想看些什么料子？”
蕭琉璃也不與他廢話，直接道明來意：“我之前預定的那批西域墨紋石，可到了？”
“墨紋石？”劉全眼珠一轉，故作驚訝道，“哎呀，蕭姑娘，真是不巧！那批墨紋石，路上出了些意外，損耗了不少，恐怕……恐怕要讓您失望了。”
蕭琉璃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不信劉全的說辭。這分明是想坐地起價，或者，是想將那批墨紋石留給更出得起價錢的主顧。
她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哦？是嗎？那真是可惜了。我原本還打算用這批墨紋石，燒制幾件新樣式的琉璃器，參加下個月的‘百工賽會’。若是沒有合意的料子，怕是只能將就用些尋常貨色了。”
她特意加重了“百工賽會”四個字。
劉全聞言，眼神微微一閃。
“百工賽會”是汴京城手工業行會三年一度的盛事，屆時不僅有各路匠人比試技藝，更有不少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前來觀賞、采買。若能在賽會上拔得頭籌，或者有作品被貴人看中，那便是名利雙收的好機會。
他知道蕭琉璃的琉璃燒造技藝在百工巷中獨樹一幟，若是她用那批上好的墨紋石燒出什么驚艷之作，在賽會上一鳴驚人，那聚珍齋作為原料供應方，臉上也有光彩，日后的生意也會更好做。
這其中的利害關系，劉全這等精明商人，自然是拎得清的。
他沉吟片刻，臉上又堆起了笑容：“蕭姑娘說笑了。您這等技藝，怎能用尋常貨色將就？那批墨紋石，雖是損耗了些，但總還是剩下一些品相上佳的。我這就讓人給您取來瞧瞧。價格方面，您放心，還是按原先說好的，絕不加價！”
蕭琉璃唇角微揚，心中了然。這劉全，果然是個無利不起早的。
不多時，伙計便捧著一個木盤出來，盤中鋪著紅絨布，上面擺放著十幾塊大小不一、色澤深沉的礦石。這些礦石通體黝黑，表面卻布滿了天然形成的、如同水墨暈染般的白色或灰色紋理，在燈光下隱隱泛著奇特的光澤。
這便是蕭琉璃心心念念的“墨紋石”。
她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拿起一塊，仔細端詳。那冰涼的觸感，以及石料的質地，都與她預想中的一般無二。若是用這種料子燒制琉璃，定能呈現出一種古樸典雅、意境悠遠的獨特美感。
“如何？”劉全在一旁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問道。
“尚可。”蕭琉璃淡淡地應了一聲，將手中的墨紋石放回盤中，“這些，我都要了。”
劉全聞言，心中暗喜，面上卻故作惋惜道：“蕭姑娘，實不相瞞，這上好的墨紋石，也就剩下這么些了。您若是不夠用……”
“夠了。”蕭琉璃打斷他，“勞煩掌柜的包好。”
她知道劉全這是在試探她，想看看她對這批料子的重視程度，以便日后拿捏。但她偏不讓他如愿。
付了銀子，蕭琉璃提著那包沉甸甸的墨紋石，離開了聚珍齋。
暮色更深，百工巷的燈籠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將這條古老的巷子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蕭琉璃走在回“琉光小筑”的路上，心中卻不像來時那般輕松。
今日在聚珍齋的所見所聞，讓她更加深刻地體會到，在這看似繁華的汴京城，想要憑借一己之力立足，是何等不易。
那孫明，不過是想做一筆正當生意，卻險些被劉全這等奸商逼入絕境。而她自己，若非略懂些行內規矩，又恰好抓住了劉全的把柄，恐怕今日也難以順利拿到那批墨紋石。
“百工賽會……”她輕聲念著這四個字，眼中的光芒愈發明亮。
這不僅是一場技藝的比拼，更是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她必須抓住這次機會，讓“琉光小筑”的名聲，響徹整個汴京城。
只有擁有足夠的實力和名望，她才能擺脫這些無休止的傾軋與算計，才能真正將父親“格物致知”的理念發揚光大，才能在這風雨飄搖的時代，為自己，也為那些同樣在底層掙扎的手藝人，爭得一席之地。
回到“琉光小筑”，她沒有立刻休息，而是點亮了油燈，將那包墨紋石小心翼翼地攤開在工作臺上。
燈光下，那些黑色的石頭仿佛蘊藏著無窮的秘密，等待著她去發掘。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那些冰涼的石塊，感受著它們獨特的紋理與質感。腦海中，無數的構思如同奔騰的泉水般涌現出來。
她要用這些墨紋石，燒制出一套前所未有的茶具，一套能夠完美體現東方美學神韻，又能將琉璃之美發揮到極致的茶具。
夜色漸深，百工巷的喧囂漸漸平息，只有“琉光小筑”內，那豆點般的燈火，依舊亮著。
燈下，一道纖細的身影，正伏在案前，聚精會神地勾勒著圖樣。她的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更多的卻是難以掩飾的興奮與期待。
爐火雖未燃，但她心中的那團火，卻越燒越旺。
那火光，映照著她手中的筆，也映照著她眼中那片即將被創造出來的，琉璃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