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初秋,暑氣漸消,天高云淡。
三年一度的“百工賽會”如期而至,整個京城都因此而熱鬧起來。這不僅是各路匠人展示技藝、一較高下的盛會,更是達官顯貴、富商巨賈們搜羅奇珍異寶、彰顯身份品味的最佳時機。
賽會的地點設在城東的“萬工園”,這是一處專為各種集會慶典而修建的皇家園林,平日里并不對外開放。今日,園內張燈結彩,人頭攢動,來自各行各業的頂尖匠人,都將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擺了出來,希望能博得滿堂彩。
蕭琉璃的“琉光小筑”攤位,位于園內一處相對僻靜的角落,臨著一彎碧水,幾株垂柳依依。她沒有像其他鋪子那樣,將攤位布置得花團錦簇,只是簡單地鋪了一塊深藍色的細棉桌布,上面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她精心燒制的“山水清音”琉璃茶具。
那套茶具,以墨紋石為主材,輔以少量點綴的霽藍、霞光琉璃,通體散發著一種內斂而雅致的光華。石瓢壺敦厚沉穩,壺身上的天然墨紋宛若遠山含黛;斗笠杯輕盈剔透,杯壁上的紋理如同水墨寫意;公道杯、茶荷等配件,也都各具巧思,與整套茶具的氣韻完美融合。
在眾多色彩艷麗、造型夸張的展品中,蕭琉璃這套素雅的琉璃茶具,反而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如同一股清流,滌蕩著人們浮躁的心緒。
然而,開市半日,駐足于“琉光小筑”攤位前的看客雖多,真正有心問津的卻寥寥無幾。
大多數人,只是驚嘆于琉璃竟能燒制出如此獨特的墨色紋理,以及那溫潤如玉的質感,但對于其實用性與價值,卻多持觀望態度。畢竟,琉璃在世人眼中,多是些玲瓏剔透、色彩斑斕的玩物,用來盛放滾燙的茶水,似乎有些不合時宜,更遑論其價格,定然不菲。
蕭琉璃對此并不氣餒,她安靜地坐在攤位后,手中捧著一卷書,偶爾抬眸,目光平和地掃過往來的人群。她相信,真正懂得欣賞這套茶具的人,遲早會出現。
“喲,這不是蕭家妹子嗎?也來湊這百工賽會的熱鬧?”一個略帶尖酸的聲音在攤位前響起。
蕭琉璃抬起頭,只見聚珍齋的劉全,正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那里,身后還跟著幾個衣著光鮮的商人模樣的人。
“劉掌柜。”蕭琉璃淡淡地應了一聲,并未起身。
劉全的目光在那套“山水清音”茶具上掃了一圈,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隨即又換上一副故作驚訝的表情:“哎呀,蕭妹子,你這琉璃……倒是別致得很吶!只是,這黑乎乎的,能是琉璃嗎?莫不是拿了什么石頭來冒充的吧?”
他身后的幾個商人聞言,也發出一陣低低的哄笑聲。
蕭琉璃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面上依舊平靜無波:“劉掌柜說笑了。此乃墨紋石琉璃,與尋常琉璃的燒造之法,確有不同。至于是否真材實料,明眼人一看便知?!?/p>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自信。
劉全被她噎了一下,臉上有些掛不住,強笑道:“蕭妹子莫怪,哥哥我這也是替你擔心嘛!這百工賽會,可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來顯擺的地方。若是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丟的可是咱們百工巷的臉面!”
他這話,分明是想當眾給蕭琉璃難堪。
蕭琉璃心中冷笑,正欲開口反駁,卻聽一個清朗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劉掌柜此言差矣!蕭姑娘這套‘山水清音’琉璃茶具,無論是材質、工藝還是意境,皆屬上乘之作,又豈是尋常匠人所能比擬?”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身著月白色長衫的年輕男子,正緩步走來。那男子面容俊雅,氣質儒雅,正是玉琢坊的少東家,孫明。
孫明走到攤位前,先對蕭琉璃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隨即轉向劉全,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悅:“劉掌柜,你我同為百工巷中人,理應相互扶持,而非在此落井下石。蕭姑娘的技藝,大家有目共睹,你又何必在此說這些風涼話?”
劉全沒想到孫明會突然冒出來替蕭琉璃說話,而且言辭如此犀利,一時竟有些語塞。他平日里欺負孫明老實慣了,卻忘了這孫明也是個讀書人,真要理論起來,他未必是對手。
“我……我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孫少東何必如此較真?”劉全干笑了兩聲,自知討不到好,便悻悻地帶著人走了。
待劉全走后,孫明才轉向蕭琉璃,臉上露出一絲歉意:“蕭姑娘,讓你受委屈了?!?/p>
蕭琉璃搖了搖頭,淡然道:“無妨。跳梁小丑罷了,不必放在心上?!彼D了頓,又道,“多謝孫少東仗義執言。”
孫明赧然一笑:“姑娘客氣了。若非姑娘屢次相助,孫某早已不知是何光景。”他看著那套“山水清音”茶具,眼中充滿了真誠的贊嘆,“這套茶具,當真是美不勝收!不知可否容在下仔細觀賞一番?”
“孫少東請便。”
孫明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石瓢壺,細細摩挲著壺身上的墨色紋理,感受著那溫潤的質感,不由得嘖嘖稱奇:“想不到,琉璃竟能燒制出如此意境!這紋理,渾然天成,仿佛將整座山水都融入其中。蕭姑娘的巧思,當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他雖是玉器匠人,但對各種工藝美術都有所涉獵,眼光自然不俗。
就在此時,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似乎是有什么大人物到了。
只見一行身著錦衣衛服飾的侍衛開道,簇擁著幾位氣度不凡的官員,正朝著這邊走來。為首的,竟是當朝的禮部尚書,趙孟頫趙大人。這位趙大人不僅位高權重,更是當世有名的書法大家、鑒賞名家,在文人士大夫中享有極高的聲望。
“是趙尚書!趙尚書也來賽會了!”人群中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
趙尚書一行人,一路行來,對兩旁的展品只是略作掃視,并未過多停留。顯然,能入他法眼的東西,并不多。
當他們走到“琉光小筑”的攤位前時,趙尚書的腳步,卻忽然停了下來。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套“山水清音”琉璃茶具之上,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與好奇。
“咦?此為何物?竟有如此獨特的墨色紋理?”趙尚書捋著頜下的長須,緩步走到攤位前。
蕭琉璃心中一動,知道機會來了。她款款起身,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民女蕭琉璃,見過趙大人。此乃民女燒制的墨紋石琉璃茶具,名曰‘山水清音’?!?/p>
“墨紋石琉璃?”趙尚書饒有興致地拿起那只石瓢壺,仔細端詳起來。他先是感受了一下壺身的重量與質感,又湊近了細看那壺身上的天然紋理,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眼中露出了欣賞之色。
“好!好一個‘山水清音’!”趙尚書連連點頭,“以琉璃仿水墨意境,卻又不失琉璃之溫潤通透,當真是巧思妙想,別具一格!”
他頓了頓,又看向蕭琉璃,問道:“老夫觀此琉璃,質地細膩,色澤沉靜,與尋常琉璃大相徑庭。不知姑娘是如何燒制而成的?”
蕭琉璃將自己改良工藝、追求內斂質感的理念,簡明扼要地向趙尚書解釋了一番。
趙尚書聽后,撫掌贊道:“妙哉!妙哉!‘器以載道,物以傳神’。姑娘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見識與匠心,實屬難得!這套‘山水清音’茶具,老夫甚是喜歡。不知可否割愛?”
此言一出,周圍的人群頓時一片嘩然。
能得到趙尚書的親口稱贊,已是莫大的榮耀,如今他竟還要親自購買,這無疑是對這套茶具最高的肯定!
蕭琉璃心中也是一陣激動,但面上依舊保持著平靜:“能得趙大人青睞,是民女的榮幸。只是,這套茶具,乃是民女為此次賽會精心準備的參賽之作,暫不出售。不過……”
她話鋒一轉,從攤位下取出一個同樣用深藍色細棉布包裹的物件,打開來,露出一只與茶具風格相似的墨紋石琉璃筆洗。那筆洗造型古樸,如同一片卷曲的荷葉,邊緣處點綴著幾顆晶瑩的“露珠”,與“山水清音”茶具的氣韻一脈相承。
“此筆洗,乃是民女閑暇時所制,雖不及那套茶具完整,卻也頗費了些心思。若是大人不嫌棄,民女愿將此物贈予大人,聊表敬意?!笔捔鹆щp手捧著筆洗,遞到趙尚書面前。
她知道,直接將參賽作品賣給趙尚書,固然能獲得一筆不菲的收入,但也會失去在賽會上進一步展示的機會。而贈送這只筆洗,既能表達對趙尚書的敬意,又能巧妙地將自己的作品送入這位大人物的手中,其意義遠比直接售賣更為深遠。
趙尚書微微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好個聰慧的丫頭!你這心思,倒是比老夫這把老骨頭還要玲瓏剔透!”
他接過那只筆洗,入手溫潤,造型雅致,越看越是喜歡:“如此,老夫便卻之不恭了。這只筆洗,老夫定當好生珍藏?!?/p>
他頓了頓,又對身旁的隨從道:“去,取一百兩紋銀來,賞給這位蕭姑娘。莫要讓人說老夫白占了小輩的便宜?!?/p>
一百兩紋銀!
周圍的人群再次發出一陣驚嘆。這對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匠人而言,無疑是一筆巨款!
蕭琉璃本想推辭,但見趙尚書態度堅決,便也不再堅持,盈盈一拜:“多謝趙大人厚賞。”
趙尚書又勉勵了蕭琉璃幾句,便帶著人繼續往前走去。
待趙尚書一行人走遠后,“琉光小筑”的攤位前,頓時變得門庭若市。
之前那些持觀望態度的人,此刻都紛紛涌上前來,爭相詢問那套“山水清音”茶具的價格。畢竟,能被趙尚書看中,并親口稱贊的東西,定然是價值不凡的。
蕭琉璃應接不暇,卻依舊保持著從容淡定。她知道,自己的第一步,已經成功了。
而站在人群之外的孫明,看著眼前這番熱鬧景象,臉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知道,憑借蕭琉璃的才華與這套驚艷世人的琉璃茶具,她定能在這“百工賽會”上,大放異彩。
不遠處的角落里,聚珍齋的劉全,臉色卻變得十分難看。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小丫頭,竟能得到趙尚書的青睞!他心中又是嫉妒又是懊悔,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那般奚落她。
賽會一直持續到傍晚時分。
最終,經過評判團的嚴格評選,蕭琉璃的“山水清音”琉璃茶具,憑借其獨特的創意、精湛的工藝以及深厚的文化內涵,一舉奪得了此次“百工賽會”器物組的頭籌——金匱獎!
當司儀高聲宣布結果的那一刻,整個萬工園都沸騰了。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女匠人,一套前所未見的墨紋石琉璃茶具,竟能力壓群雄,拔得頭籌!這無疑是本屆賽會最大的冷門,也是最令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蕭琉璃手捧著那尊沉甸甸的鎏金獎杯,站在高高的領獎臺上,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祝賀與贊嘆。
她的臉上,露出了平靜而自信的笑容。
這一刻,所有的艱辛與付出,都化為了值得。
她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她的琉璃之路,她的“鳳鳴”之聲,才剛剛在這汴京城,奏響第一個華美的樂章。
夕陽的余暉,將她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宛若一尊正在冉冉升起的琉璃鳳凰,即將展翅高飛,翱翔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