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帶來的消息,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在“琉光小筑”內激起了層層漣漪。
蕭琉璃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那雙平日里清亮溫和的眸子,此刻也蒙上了一層冰冷的寒霜。她怎么也沒想到,聚珍齋的劉全,竟會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來對付她。
仿制她的琉璃,這不僅僅是對她技藝的剽竊,更是對她聲譽的踐踏!
“那些仿品,現在何處?”年輕的匠人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靜與威嚴。
孫明被她的氣勢所懾,下意識地答道:“就在……就在百工巷口的‘悅來客棧’,劉全包下了一個雅間,正伙同一幫外地來的客商,大肆吹噓,說他拿到了‘琉光小筑’的獨門秘方,能以更低的價格,提供與蕭姑娘真品一般無二的琉璃……”
“豈有此理!”未等孫明說完,一旁的裴觀已是面沉似水,眼中閃過一絲怒意,“這劉全,當真是利欲熏心,無所不用其極!”
他轉向蕭琉璃,語氣中帶著一絲擔憂:“蕭姑娘,此事非同小可。若任由那些仿品流入市面,不僅會損害你的聲譽,更可能對整個琉璃行業的信譽造成難以估量的損失。我們必須立刻采取行動!”
蕭琉璃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怒火。她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靜,而非被憤怒沖昏頭腦。
“裴公子所言極是?!彼c了點頭,目光銳利地看向孫明,“孫少東,你可曾親眼見過那些仿品?與我的真品相比,究竟有何異同?”
孫明臉上露出一絲愧色:“不瞞蕭姑娘,在下也是剛剛得到消息,便立刻趕來報信,尚未親見。只是聽聞,那些仿品……無論是色澤、器型,還是那獨特的墨紋,都與姑娘的‘山水清音’系列,幾乎一模一樣。甚至……甚至有人說,比姑娘的真品,還要更勝一籌……”
“更勝一籌?”蕭琉璃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劉全倒是真敢往自己臉上貼金?!?/p>
她心中清楚,琉璃燒造之術,博大精深,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即便劉全能模仿出形似,也絕不可能模仿出神似。更何況,她獨創的墨紋石琉璃燒造工藝,其中蘊含的諸多訣竅與細節,絕非外人輕易所能窺探。
“走,我們去看看?!笔捔鹆М敊C立斷,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素色披風,系在肩上。
“蕭姑娘,且慢!”裴觀卻攔住了她,神情凝重地說道,“此事蹊蹺。劉全素來精明,若無十足把握,斷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仿制你的琉璃,還鬧得人盡皆知。我擔心,這背后,恐怕另有文章?!?/p>
他頓了頓,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而且,你如今聲名鵲起,難免會招來一些人的嫉妒與覬覦。我們此去,不僅要辨偽,更要小心提防,莫要落入旁人設下的圈套?!?/p>
裴觀的提醒,讓蕭琉璃心中一凜。
她確實被憤怒沖昏了頭腦,險些忽略了這其中的兇險。劉全不過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他背后是否還有更強大的勢力在操控?這一切,都尚未可知。
“多謝裴公子提醒。”蕭琉璃點了點頭,目光中恢復了往日的冷靜與沉著,“那依公子之見,我們當如何行事?”
裴觀沉吟片刻,道:“孫少東,你先去悅來客棧,設法打探一下虛實,看看劉全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以及那些所謂的‘客商’,究竟是何來路。切記,莫要打草驚蛇?!?/p>
孫明鄭重地點了點頭:“裴公子放心,在下明白?!闭f罷,便匆匆離去。
待孫明走后,裴觀才轉向蕭琉璃,壓低了聲音道:“蕭姑娘,你在此稍候片刻。裴某去去就來?!?/p>
不等蕭琉璃詢問,裴觀便已快步走出“琉光小筑”,消失在夜色之中。
蕭琉璃站在原地,看著裴觀離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流。在這個關鍵時刻,有這樣一位沉穩睿智、且真心為她著想的朋友在身邊,讓她感到無比的安心。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裴觀去而復返。
他手中,多了一塊制作精巧的腰牌,上面刻著一個古樸的“監”字,在月光下隱隱泛著青光。
“這是少府監的通行腰牌。”裴觀將腰牌遞給蕭琉璃,“你且收好。待會兒若是有什么意外,或許能用得上。”
蕭琉璃接過腰牌,入手微涼,心中卻是一暖。她知道,這塊小小的腰牌,代表著裴觀對她的信任與支持。
“多謝裴公子?!彼嵵氐貙⒀剖杖胄渲?。
兩人不再耽擱,一同朝著悅來客棧的方向走去。
夜色下的百工巷,比白日里安靜了許多,只有幾家尚未打烊的鋪子,透出些許昏黃的燈光。
悅來客棧位于巷口最顯眼的位置,此刻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顯然有不少人是被劉全的“仿品”吸引而來。
蕭琉璃與裴觀剛走到客棧門口,便聽到里面傳來劉全那得意洋洋的吹噓聲:“……各位老板,你們瞧瞧!這琉璃盞,這墨紋,這質感!與那‘琉光小筑’的‘山水清音’,可有半分差別?我劉某人敢打包票,便是那蕭姑娘親至,也未必能分辨出真假!而且,我這價格,可比她那兒便宜了一半不止!”
緊接著,便是一陣附和與驚嘆之聲。
蕭琉璃的臉色愈發冰冷,握緊了袖中的拳頭。
裴觀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率先邁步走了進去。
客棧的大堂內,早已擠滿了人。中央的一張大八仙桌上,赫然擺放著幾件與“山水清音”系列極為相似的琉璃器皿。劉全正唾沫橫飛地向一群圍觀的客商和好事者們展示著那些“仿品”,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
蕭琉璃的目光,第一時間便落在了那些所謂的“仿品”之上。
只一眼,她的心中便有了數。
那些琉璃,乍看之下,確實與她的真品有七八分相似。無論是器型、墨紋,還是那獨特的色澤,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難怪能唬住那么多外行人。
但蕭琉璃是誰?她是將琉璃燒造之術融入骨血的匠人!
她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破綻。
那些仿品的墨紋,雖然形似,卻失了神韻。她的真品,墨紋是天然形成,如同水墨在宣紙上自然暈染開來,靈動而富有變化。而這些仿品,墨紋卻顯得有些刻意與呆板,仿佛是后期描繪上去的一般。
而且,那些仿品的質感,也與她的真品有著天壤之別。她的墨紋石琉璃,追求的是一種內斂溫潤、宛若古玉的質感。而這些仿品,雖然也試圖模仿,卻依舊難掩其材質的粗糙與火候的不足,細看之下,甚至能發現一些細小的氣泡與瑕疵。
“哼,魚目混珠,也敢妄稱真品!”蕭琉璃心中冷笑。
就在此時,眼尖的劉全也看到了走進來的蕭琉璃與裴觀,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隨即又換上了一副挑釁的表情:“喲,這不是蕭姑娘嗎?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怎么,蕭姑娘也是來瞧瞧我這‘新出爐’的寶貝的?”
他特意加重了“新出爐”三個字,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周圍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蕭琉璃。有好事的,有同情的,也有幸災樂禍的。
蕭琉璃卻面不改色,緩步走到那張擺放著“仿品”的桌前,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琉璃器皿。
“劉掌柜,”她開口了,聲音清冷,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你這所謂的‘寶貝’,是從何而來?莫不是偷了旁人的圖樣,又找了些不入流的匠人,粗制濫造出來的吧?”
此言一出,人群中頓時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劉全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強辯道:“蕭姑娘,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我這些琉璃,可是正經八百從西域商人手中購得的秘方,又請了高明的匠人精心燒制而成!與你那‘琉光小筑’,可是半分關系也無!”
“哦?是嗎?”蕭琉璃唇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既然劉掌柜如此自信,那不妨讓我們當場比對一番,看看你這‘西域秘方’,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錦盒,打開來,里面赫然是一只與桌上“仿品”造型相似的墨紋石琉璃品茗杯。只是,這只杯子,無論是色澤、紋理還是質感,都明顯比桌上的“仿品”更勝一籌,散發著一種內斂而雅致的光華。
“這……這是……”人群中有人發出一聲驚呼。
“這便是我‘琉光小筑’出品的‘山水清音’品茗杯?!笔捔鹆⑹种械谋优c桌上的“仿品”并排放在一起,朗聲道,“孰優孰劣,孰真孰假,想必各位看官心中自有公斷!”
真假對比之下,高下立判!
那些原本還對劉全的“仿品”贊不絕口的客商,此刻也都露出了狐疑之色。他們雖然不是琉璃行家,但基本的審美還是有的。兩只杯子放在一起,那質感與氣韻的差距,簡直是一目了然。
劉全的臉色變得一陣青一陣白,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怎么也沒想到,蕭琉璃竟會如此直接,當場拿出真品來打他的臉!
“蕭姑娘,你……你這分明是強詞奪理!”劉全色厲內荏地嚷道,“我這琉璃,勝在價格便宜!你那‘琉光小筑’的東西,動輒幾十上百兩銀子,尋常百姓誰能買得起?我這才是真正惠及于民的好東西!”
他這是想偷換概念,將質量問題轉移到價格問題上。
蕭琉璃卻不為所動,冷笑道:“劉掌柜,一分價錢一分貨。我‘琉光小筑’的琉璃,從選料到燒制,每一道工序都精益求精,力求完美。其價值,自然不是你這些粗制濫造的仿品所能比擬的。你若想以次充好,欺騙顧客,那便是自毀招牌,與民為壑!”
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在場的眾人,聲音擲地有聲:“各位,琉璃之道,在于傳承與創新,更在于誠信與匠心!若任由這等仿冒偽劣之風盛行,損害的不僅是我‘琉光小筑’的聲譽,更是整個汴京城百工技藝的顏面!今日,我蕭琉璃便要在此,為真正的技藝正名!”
說罷,她拿起桌上的一只“仿品”茶壺,對著光線仔細端詳片刻,然后對眾人道:“各位請看,這仿品壺身,雖有墨紋,卻色澤晦暗,紋理呆板,細看之下,更有不少細小的氣泡與雜質。此乃選料不精,火候不足所致?!?/p>
她又拿起自己的真品茶壺,與之對比:“而我這只真品,墨紋自然流暢,色澤沉靜溫潤,通體光潔無瑕。此乃上等墨紋石,經數十道工序,精心燒制而成?!?/p>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兩只茶壺的細節一一展示給眾人觀看,分析得頭頭是道,令人信服。
那些原本還心存疑慮的客商和圍觀者,此刻也都紛紛點頭,對蕭琉璃的專業與眼光欽佩不已。
劉全的臉色,早已難看到了極點。他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年輕女子,竟有如此犀利的口才和專業的眼光,三言兩語,便將他的謊言揭穿得體無完膚!
“你……你胡說!我這明明是好東西!”劉全兀自嘴硬,卻已是底氣不足。
就在此時,人群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只見幾個身著公服的衙役,在孫明的引領下,快步走了進來。
為首的,竟是京兆府的一位主簿。
“何人在此喧嘩鬧事?”那主簿目光威嚴地掃過眾人,沉聲喝道。
劉全一見官差,頓時慌了神,腿肚子都有些發軟。
孫明走到主簿面前,拱手道:“大人,便是此人,聚珍齋掌柜劉全,涉嫌仿冒‘琉光小筑’琉璃制品,以次充好,欺騙顧客,擾亂市場秩序!”
那主簿聞言,目光落在劉全身上,冷聲道:“劉全,你可知罪?”
劉全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哪里還敢狡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人……小人一時糊涂,財迷心竅,還望大人從輕發落!”
一場鬧劇,就此收場。
劉全因仿冒欺詐,被京兆府當場帶走,那些所謂的“仿品”,也被悉數查封。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但蕭琉璃慧眼辨偽,為技藝正名的故事,卻以更快的速度,傳遍了整個汴京城。
“琉光小筑”的聲譽,不僅沒有因此受損,反而更加深入人心。人們不僅驚嘆于她的技藝,更欽佩她的膽識與擔當。
待人群散盡,裴觀才走到蕭琉璃身邊,眼中帶著一絲贊賞與欣慰:“蕭姑娘,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p>
蕭琉璃微微一笑,心中卻并無多少喜悅。她知道,打掉一個劉全,并不能從根本上杜絕仿冒之風。只要有利可圖,便會有人鋌而走險。
“裴公子,”她看著裴觀,神情凝重地說道,“今日之事,也給我提了個醒。我‘琉光小筑’的琉璃,必須要有自己獨特的印記,讓旁人難以仿冒,也讓顧客能夠輕易辨別真偽?!?/p>
裴觀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亮光:“蕭姑娘可是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蕭琉璃點了點頭,目光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我想,或許可以在每一件‘琉光小筑’出品的琉璃底部,都燒制上一個獨特的印款,如同書畫家的印章一般。這個印款,不僅代表著琉璃的品質與出處,更蘊含著我‘琉光小筑’的匠心與精神。”
“印款?”裴觀沉吟片刻,隨即撫掌贊道,“妙哉!此法甚好!不僅能有效防止仿冒,更能提升‘琉光小筑’琉璃的收藏價值與文化內涵。不知蕭姑娘可有中意的印款圖樣?”
蕭琉璃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好的宣紙,遞給裴觀。
裴觀打開一看,只見宣紙之上,用細勁的筆法,勾勒著一枚小巧而精致的印章圖樣。
那印章,竟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鳳首微昂,翎羽飄逸,線條流暢而富有動感。鳳凰的腹部,則巧妙地融入了一個古篆體的“琉”字。
整個印款,既有鳳凰的高貴與靈動,又不失琉璃的晶瑩與雅致,寓意深遠,令人過目難忘。
“鳳鳴琉璃……”裴觀看著那枚印款,口中喃喃念道,眼中充滿了驚艷與贊嘆,“蕭姑娘此印,當真是點睛之筆,氣韻非凡!”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琉光小筑”的琉璃,將真正擁有屬于自己的靈魂與印記。
而眼前這位年輕的匠人,也如這涅槃的鳳凰一般,歷經磨礪,終將綻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