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的挑釁,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少府監內激起了不小的波瀾。
玉器司與琉璃司之間素有競爭,如今更是因為這位年輕貌美的女總領的到來,變得愈發微妙。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想看看這位新晉的蕭大人,究竟會如何應對這棘手的難題。
三日之期,轉瞬即逝。
這一日,少府監的公廨之內,氣氛顯得格外凝重。
李茂特意邀請了少府監的幾位主事官員,以及各司的一些資深匠人,美其名曰“觀摩學習”,實則是想當眾看蕭琉璃出丑。
他料定,那塊裂得幾乎斷開的墨玉佩,神仙也難修復如初。蕭琉璃當初應承下來,不過是年輕氣盛,強撐門面罷了。
裴觀也位列其中,只是他的神情,卻比旁人多了幾分鎮定與期待。他深知蕭琉璃的才華與韌性,相信她絕不會做沒有把握之事。
辰時剛過,蕭琉璃便捧著一個錦盒,款款走入公廨。
她今日依舊是一身素雅的淺青色官服,未施粉黛,卻自有一股清麗脫俗的氣質。面對滿堂或審視、或質疑、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她的神情平靜無波,仿佛即將展示的,并非一件關乎聲譽的修復之作,而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琉璃器皿。
“蕭大人,三日之期已到,不知那塊裂紋玉佩,修復得如何了?”李茂率先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得意與催促。
蕭琉璃微微頷首,將手中的錦盒輕輕放在案幾之上,聲音清朗地說道:“有勞李總管掛心。幸不辱命。”
“哦?”李茂挑了挑眉,眼中閃過一絲不信,“蕭大人此話當真?那玉佩裂紋之深,可謂是病入膏肓。莫非蕭大人真有回天之力,能使其完好如初?”
他這話,分明是在給蕭琉璃下套。若是她說能完好如初,待會兒打開錦盒,稍有瑕疵,便會落得個夸大其詞的口實。
蕭琉璃卻不為所動,淡然一笑道:“玉石有靈,受損亦是其命數。強求其完好如初,反倒是違背了自然之道。琉璃所做的,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設法延續其生命,賦予其新生罷了。”
她這番話說得玄妙,卻也滴水不漏,既沒有把話說死,又透著一股對器物本身的尊重與理解。
在場的幾位主事官員聞言,皆是暗暗點頭,對這位年輕女官的見識與氣度,又高看了幾分。
李茂卻有些不耐煩,催促道:“蕭大人還是莫要打這些機鋒了,且讓我們開開眼界,看看你這‘延續生命,賦予新生’的妙手,究竟是如何施展的吧!”
蕭琉璃不再多言,伸出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打開了錦盒的搭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方寸之間的錦盒之上。
隨著盒蓋的緩緩開啟,一抹奇異的光彩,從盒中映照出來。
那并非是玉石溫潤的光澤,也非琉璃剔透的華彩,而是一種……一種細密而璀璨的金色光芒!
待盒蓋完全打開,眾人定睛看去,不由得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只見錦盒之中,靜靜地躺著那塊原本裂紋深重的墨綠色玉佩。
只是,此刻的玉佩,卻煥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奇異美感!
那道原本猙獰的裂痕,此刻竟被無數條細如發絲的金線,巧妙地勾勒、連接、填補!
那些金線,并非是簡單的焊接或鑲嵌,而是如同有生命一般,在玉佩的裂痕處蜿蜒游走,時而聚攏,時而散開,形成了一幅精美絕倫、巧奪天工的圖案!
細看之下,那圖案竟是一株傲雪凌霜的梅花!
金色的梅枝,沿著玉佩的裂痕自然生長,遒勁有力;枝頭點綴著幾朵用極細的金絲盤繞而成的梅花,花瓣層疊,栩栩如生;甚至連梅蕊之中的花絲,都清晰可見,仿佛能聞到陣陣幽香。
那墨綠色的玉質,與璀璨的金色梅花,相互映襯,一暗一明,一靜一動,竟產生出一種令人驚心動魄的和諧之美!
原本那道刺眼的裂痕,此刻不僅消失不見,反而成為了這幅“金絲梅雪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化腐朽為神奇,賦予了這塊殘玉全新的生命與意境!
“這……這是……”李茂早已驚得目瞪口呆,指著那塊玉佩,你了半天,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他原本以為,蕭琉璃最多也就是用些膠水或是玉粉,將裂痕勉強填補一下,卻萬萬沒想到,她竟能用如此匪夷所思、巧奪天工的技藝,將一塊幾乎報廢的殘玉,修復得如此美輪美奐,甚至比原先更加珍貴!
在場的其他官員和匠人們,也都紛紛圍攏上來,嘖嘖稱奇,贊嘆不已。
“此乃何種技藝?竟能以金絲續玉,化裂痕為梅影,當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這金絲細如毫發,卻又勾勒得如此精準流暢,非有數十年的功力,絕難辦到!”
“不僅修復了玉佩,更賦予了其全新的藝術生命!這……這簡直是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啊!”
裴觀的眼中,也充滿了難以掩飾的驚喜與贊賞。他知道蕭琉璃技藝高超,卻也沒想到,她竟能將青銅修復的“錯金銀”之法,巧妙地運用到玉石修復之上,并將其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創造出如此令人驚艷的作品!
蕭琉璃看著眾人震驚的表情,心中也是一陣欣慰。
這三日,她幾乎不眠不休,將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這塊玉佩的修復之中。
她所用的,正是借鑒了古代青銅器修復中的“金銀錯”工藝,并加以改良創新。
她先用特制的極細金剛砂,將玉佩裂痕的邊緣打磨平整,再用熔點極低的特種金合金,拉成比發絲還要纖細的金線。然后,再以裂痕為脈絡,用這些金線,一針一線地“繡”出梅花的圖案,將裂痕巧妙地隱藏其中。
這個過程,不僅需要極高的技藝與耐心,更需要非凡的藝術構思與審美眼光。
每一根金線的走向,每一朵梅花的位置,都經過了反復的推敲與設計,力求與玉佩本身的紋理與色澤完美融合。
“蕭大人,”一位年長的少府監主事,顫抖著聲音問道,“老夫癡長數十歲,自詡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絕倫的修復之法。不知此技,可有名目?”
蕭琉璃微微一笑,聲音清朗地答道:“此法,乃是民女(下官)借鑒古法,偶得心得,尚無正式名目。若定要取名,琉璃愿稱其為——‘金繕’。”
“金繕……”眾人默念著這個名字,只覺古樸雅致,又透著一股點石成金的禪意。
李茂的臉色,早已變得如同豬肝一般,難看到了極點。他本想讓蕭琉璃當眾出丑,卻不料反倒讓她大放異彩,成就了她“金繕”絕技的赫赫聲名!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發現任何言語,在此等巧奪天工的技藝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李總管,”蕭琉璃的目光轉向李茂,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這塊玉佩,琉璃已盡力修復。不知李總管,可還滿意?”
李茂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強笑道:“滿……滿意!蕭大人技藝高超,老夫……老夫佩服!佩服之至!”
他此刻心中,早已是悔不當初。早知這丫頭有如此通天的手段,他又何必自取其辱,主動將這塊燙手的山芋送到她手上?
裴觀看著李茂那副吃癟的模樣,心中暗笑,卻也不愿再讓他過于難堪,便開口打圓場道:“蕭大人的‘金繕’之法,確實是巧奪天工,令人大開眼界。此等技藝,若能在我少府監推廣開來,必能使許多殘損的珍寶重煥光彩,實乃我大褚百工之幸事!”
他這話,既肯定了蕭琉璃的功績,也給了李茂一個臺階下。
在場的其他官員和匠人們,也都紛紛附和,對蕭琉璃的“金繕”技藝贊不絕口。
一場原本針對蕭琉璃的刁難,最終卻以她的完勝而告終。
“金繕”之名,也隨著這塊重獲新生的墨玉梅花佩,迅速傳遍了整個少府監,乃至整個京城。
蕭琉璃在少府監的地位,也因此而更加穩固。那些原本對她心存輕視或質疑的人,此刻也都不得不收起了偏見,對這位年輕女官的才華與智慧,刮目相看。
只是,蕭琉璃心中清楚,今日的風光,不過是過眼云煙。在這深宮大院,在這波譎云詭的官場,真正的挑戰,或許才剛剛開始。
她需要更加努力,更加謹慎,才能在這條布滿荊棘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也更穩。
當晚,裴觀特意在清風茶館設宴,為蕭琉璃慶功。
依舊是那間清幽雅致的“聽竹軒”,依舊是那幾樣清淡爽口的酒菜。
只是,今夜的月色,似乎比往日更加明亮。
“蕭姑娘,”裴觀舉起手中的酒杯,眼中帶著真誠的笑意,“今日之事,你應對得極好。不僅展現了你精湛的技藝,更彰顯了你的智慧與氣度。裴某敬你一杯。”
蕭琉璃也舉杯相碰,淺淺一笑:“若非裴公子平日里多加提點,琉璃也未必能有今日的從容。”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月光透過竹葉的縫隙,灑在兩人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茶香與酒香,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溫馨與默契。
“對了,”裴觀忽然想起一事,從袖中取出一卷書冊,遞給蕭琉璃,“這是我近日偶然得到的一本前朝孤本,記載了不少關于琉璃燒造的失傳秘技,或許對你有所助益。”
蕭琉璃接過書冊,入手微沉,紙張泛黃,顯然是有些年頭的古物。她隨意翻看了幾頁,便被其中記載的精妙技法所吸引,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這……這真是太珍貴了!”她驚喜地說道,“多謝裴公子!”
裴觀看著她那副如獲至寶的模樣,心中也是一陣愉悅:“你我之間,何須言謝。”
他頓了頓,又道:“蕭姑娘,你如今在少府監已站穩腳跟,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只是,宮中人事復雜,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行事,還需多加小心,莫要輕易相信他人。”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與擔憂。
蕭琉璃心中一暖,點了點頭:“裴公子的教誨,琉璃謹記在心。”
她知道,裴觀這是在真心為她著想。在這冰冷而現實的官場之中,能有這樣一位亦師亦友的知己相伴,實屬幸事。
只是,她也明白,未來的路,終究還是要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
而她,也早已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戰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