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亞蘇的慨然應允,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少府監的展廳內激起了層層漣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蕭琉璃手中的那些“瑟瑟石”之上。那些石頭,通體呈現出一種澄澈如碧空的藍色,在光線下流轉著奇異的光澤,仿佛蘊藏著來自遙遠西域的神秘力量。
用異域的奇石,燒制出具有中原韻味的琉璃,這無疑是一項極具挑戰性的嘗試。不僅考驗著匠人的技藝,更考驗著其對不同文化元素的理解與融合能力。
阿史那親王與大月氏國的使臣們,臉上都帶著一絲玩味的笑容,顯然是在等著看蕭琉璃如何應對這個難題。他們深知“瑟瑟石”的特性,此石雖色澤絕美,但性情卻極為“剛烈”,燒制難度極大,稍有不慎,便會前功盡棄,化為一灘廢渣。
少府監的官員和匠人們,則都為蕭琉璃捏了一把汗。他們雖然相信蕭琉璃的技藝,但面對這來自異域的陌生材料,以及那位技藝深不可測的伊利亞蘇大師,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
唯有裴觀,依舊保持著鎮定。他凝視著蕭琉璃,從她那雙清亮而堅定的眼眸中,他看到了一種無所畏懼的自信與對未知世界的探索渴望。他知道,這個女子,從不會讓他失望。
蕭琉璃捧著那些“瑟瑟石”,指尖輕輕拂過石頭冰涼而光滑的表面,感受著它們獨特的質感與紋理。她的腦海中,無數的構思如同奔騰的泉水般涌現出來。
她沒有立刻動手,而是轉身對伊利亞蘇大師微微一揖,聲音清朗地說道:“多謝大師慨贈奇石。琉璃才疏學淺,不敢保證定能燒制出驚世駭俗之作。但琉璃愿竭盡所能,不負大師美意,亦不負這西域瑰寶。”
她頓了頓,又道:“只是,燒制琉璃,非一日之功。可否請各位移步偏廳稍作歇息,品茗論道?待琉璃將這‘瑟瑟石’的特性琢磨透徹,再行開爐獻技,如何?”
她這話,既表現了對伊利亞蘇的尊重,也為自己爭取了寶貴的思考與準備時間。
伊利亞蘇捋了捋頜下的長須,眼中閃過一絲贊賞:“蕭大人言之有理。燒制琉璃,如同參禪悟道,需心神合一,不可急于求成。老夫便在此靜候佳音了。”
阿史那親王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于是,眾人便在裴觀的引領下,移步至一旁的偏廳品茶。
而蕭琉璃,則獨自一人,留在了那間擺滿了各種琉璃原料與工具的工坊之中。
她將那些“瑟瑟石”小心翼翼地擺放在工作臺上,然后點燃了一盞明亮的油燈,開始仔細地觀察、研究起來。
她先用小錘輕輕敲擊石塊,傾聽其發出的聲音,判斷其內部的密度與結構。又用刻刀在石塊表面輕輕刮擦,觀察其粉末的顏色與質地。甚至,還取了一小塊碎石,放入小型的試燒爐中,進行初步的熔融試驗,觀察其在不同溫度下的變化。
時間,在專注的探索中悄然流逝。
偏廳之內,茶香裊裊,琴聲悠揚。
裴觀與阿史那親王、伊利亞蘇等人,圍繞著琉璃工藝、東西方文化等話題,展開了深入的交流。
伊利亞蘇大師不愧是琉璃界的泰斗,他對琉璃的見解,以及對各種原料特性的掌握,都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他所講述的許多西域琉璃的燒造秘技,也讓在場的少府監匠人們大開眼界,受益匪淺。
只是,所有人的心思,都或多或少地牽掛著隔壁工坊中的那位年輕女子。
他們都很好奇,她究竟會用那些“瑟瑟石”,創造出怎樣的奇跡?
日影西斜,暮色漸沉。
就在眾人以為今日可能難以見到蕭琉璃的“獻技”之時,工坊的門,卻“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了。
蕭琉璃略帶疲憊,卻神采奕奕地走了出來。她的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素凈的布裙上也沾染了些許塵土,但那雙眸子,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與自信。
“各位久等了。”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歉意,卻也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興奮,“琉璃已對這‘瑟瑟石’的特性,略有心得。現在,便請各位移步,觀摩琉璃獻丑了。”
眾人精神一振,紛紛起身,跟隨著蕭琉璃,再次回到了工坊之中。
只見工坊中央的窯爐,早已升起了熊熊的火焰。爐火映照著蕭琉璃專注的臉龐,讓她整個人都仿佛籠罩在一層圣潔的光暈之中。
她的工作臺上,擺放著一些經過初步處理的“瑟瑟石”碎料,以及一些她精心調配的、用于中和“瑟瑟石”特性的輔助原料。
“這‘瑟瑟石’,色澤雖美,但性情卻極為活潑,熔點也與尋常琉璃有所不同。”蕭琉璃一邊熟練地操作著各種工具,一邊向眾人解釋道,“若直接入窯燒制,極易產生氣泡與裂紋,難以成型。因此,琉璃在其中加入了一些性情溫和的‘中原土’,以調和其烈性,并調整了燒制的火候與時長。”
她口中的“中原土”,并非普通的泥土,而是她從多種中原特有的礦石中提煉出來的一種特殊粉末,具有穩定琉璃結構、改善其延展性的奇效。
只見她將“瑟瑟石”碎料與那些“中原土”粉末,按照特定的比例混合均勻,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坩堝之中,送入窯爐。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地盯著那跳動的爐火,以及蕭琉璃那雙靈巧而穩定的手。
時間,在緊張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終于,當蕭琉璃估摸著火候已到,便戴上厚厚的牛皮手套,用長長的鐵鉗,將那只燒得通紅的坩堝,從窯爐中取了出來。
坩堝之內,原本碧藍色的“瑟瑟石”,此刻已化為一汪流光溢彩、晶瑩剔透的琉璃熔液。那顏色,比原石更加深邃明艷,仿佛將整個天空的蔚藍都濃縮在了其中。
“好!”伊利亞蘇大師忍不住低呼一聲,眼中充滿了驚異與贊賞。他深知“瑟瑟石”的燒制難度,蕭琉璃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將其熔煉得如此完美,這份技藝與悟性,當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蕭琉璃沒有停歇,她迅速將熔化的琉璃液,傾倒在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模具之中。
那模具的形狀,并非尋常的瓶、碗、杯、盞,而是一件……一件造型奇特的樂器!
那樂器,形似琵琶,卻又比琵琶更為小巧精致,琴頸修長,共鳴箱圓潤飽滿,上面還預留了幾個小孔,似乎是用來安裝琴弦的。
“這是……”阿史那親王看著那件琉璃樂器的雛形,眼中露出了疑惑之色。
“此乃我中原古樂器,名為‘阮咸’,亦稱‘月琴’。”蕭琉璃一邊用特制的工具,小心翼翼地修整著琉璃樂器的邊緣,一邊解釋道,“其音色圓潤柔和,最能體現東方音樂的含蓄與雅致。”
她要用這來自西域的“瑟瑟石”,燒制出一件具有東方神韻的琉璃樂器!
這個大膽而新奇的構思,讓在場所有人都為之動容。
待琉璃樂器的雛形冷卻定型后,蕭琉璃又將其送回窯爐,進行二次燒制與退火。這個過程,同樣需要極其精準的火候掌控。
又是一段漫長而煎熬的等待。
當那件琉璃阮咸最終從窯爐中取出,并徹底冷卻之后,所有人都被其精美絕倫的工藝與巧奪天工的構思,徹底征服了!
只見那琉璃阮咸,通體呈現出一種夢幻般的孔雀藍色,晶瑩剔透,光彩奪目。琴身之上,還巧妙地運用了“夾層琉璃”的工藝,在透明的琉璃表層之下,隱約可見一些用極細的金銀絲線勾勒出的祥云與飛天圖案,更添了幾分神秘與華貴。
最令人稱奇的是,那琉璃阮咸的共鳴箱之上,竟還鑲嵌著幾片用極薄的白色琉璃燒制而成的“月牙”,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暈,與那深邃的孔雀藍色琴身相互映襯,宛若一輪明月,高懸于靜謐的夜空之中。
“西石東韻,琉璃化境……”裴觀看著那件精美絕倫的琉璃阮咸,口中喃喃念道,眼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與自豪。
他知道,蕭琉璃又一次創造了奇跡!
伊利亞蘇大師更是激動得渾身顫抖,他快步走到琉璃阮咸面前,伸出蒼老的手,輕輕撫摸著那冰涼而光滑的琴身,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熱與敬佩。
“不可思議!簡直是不可思議!”他用生硬的漢話,反復念叨著,“老夫窮盡一生鉆研琉璃之道,也從未想過,這‘瑟瑟石’,竟能燒制出如此具有東方神韻的樂器!蕭大人,你……你才是真正的琉璃仙子!老夫……老夫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了!”
阿史那親王與大月氏國的使臣們,也都紛紛上前,圍著那件琉璃阮咸,嘖嘖稱奇,贊不絕口。他們原本還對中原的琉璃技藝心存輕視,此刻卻是徹底的心服口服。
蕭琉璃看著眾人驚嘆的表情,臉上露出了平靜而欣慰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不僅用這來自異域的奇石,燒制出了一件獨一無二的琉璃藝術品,更向世人證明了,真正的技藝,不在于材料的珍稀,而在于匠心的獨運;真正的文化,不在于地域的隔閡,而在于精神的相通。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伊利亞蘇大師,忽然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竟然后退一步,對著蕭琉璃,深深地鞠了一躬!
“蕭大人,”伊利亞蘇大師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沙啞與激動,“老夫今日,敗得心服口服!你的技藝與胸懷,都遠勝于老夫。從今往后,老夫愿尊你為師,學習這博大精深的中原琉璃之道!”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一位享譽西域的琉璃泰斗,竟要拜一個年輕的中原女子為師?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奇事!
蕭琉璃也是一愣,連忙上前扶起伊利亞蘇大師,誠懇地說道:“大師言重了!琉璃不過是僥幸成功罷了,豈敢妄為人師?大師在琉璃之道上的造詣,依舊是琉璃學習的楷模。今日能與大師切磋交流,琉璃已是受益匪淺。”
她的話語謙遜而得體,既沒有因為勝利而驕傲自滿,也沒有因此而輕視對方。這份氣度與胸懷,更是讓在場眾人欽佩不已。
阿史那親王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也是感慨萬千。他知道,今日之后,大褚王朝的“鳳鳴琉璃”,必將名揚四海,成為東西方文化交流的一段佳話。
而他,也為能親眼見證這一歷史性的時刻,而感到榮幸。
一場原本可能充滿火藥味的技藝比拼,最終卻以一種出人意料的和諧與共贏而告終。
蕭琉璃用她的智慧與技藝,不僅征服了來自異域的挑戰者,更贏得他們的尊重與友誼。
而那件凝聚了東西方文化精髓的琉璃阮咸,也作為兩國友誼的見證,被鄭重地收藏于大褚王朝的宮廷之中,供后人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