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三年冬，大晟皇宮的琉璃瓦上積了寸許厚的雪。

煦明璃跪在紫宸殿的龍榻前，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父皇枯槁的手從錦被中滑落，像一片干枯的落葉。太醫(yī)令跪在屏風外顫抖著報喪的剎那，她聽見身后傳來玉簪墜地的脆響——那是母后昏厥時發(fā)髻散開的聲音。

“請長公主殿下即刻移駕宣政殿。“首輔大臣裴琰的聲音裹著風雪從殿外傳來，“北境六百里加急，燕云十六州的烽火臺全亮了。“

青銅獸首燈臺上的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將煦明璃的影子投在描金蟠龍柱上。她望著自己扭曲變形的投影，恍惚看見十年前那個雪夜。那時她剛滿十四，躲在垂簾后看著北燕送來質子，那個叫瀾臨的少年在玉階前折斷了自己的佩劍。

“更衣。“她抬手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淚水，十二幅金線鳳尾裙逶迤過冰冷的地磚，“傳令三省六部，卯時正刻大朝。“

當晨鐘撞破雪幕時，煦明璃已經立在宣政殿的九階之上。玄色朝服上的金鳳在晨曦中振翅欲飛，腰間玉帶上懸著的半枚虎符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

她在御座左側的紫檀屏風前站定，看著年僅八歲的幼弟被內侍扶上龍椅。

“陛下口諭。“司禮監(jiān)掌印展開黃絹，“著明璃長公主攝政，總領樞密院事。“

朝臣們的目光像淬毒的箭簇射來，煦明璃撫過袖中父皇臨終塞給她的密旨。那道絹帛上除了蓋印，只寫了四個字——“活著，守住“。

“報——“羽林衛(wèi)統(tǒng)領渾身是血沖進大殿，“北燕撕毀和約，已連破三關！“

殿外突然傳來整齊的鐵甲碰撞聲。煦明璃透過雕花窗欞望去，看見玄武門外黑壓壓的軍陣。那是她三個月前以整頓京防為名，暗中調回的嶺南駐軍。

“西戎使節(jié)到——“

“南詔國書至——“

接連的通傳聲中，煦明璃注意到裴琰與兵部尚書交換的眼神。她突然很想笑，這些男人總以為女子看不懂朝堂上的暗語。殊不知她早在及笄那年，就能從貢品清單里看出哪國起了異心。

“宣。“她將虎符重重按在案上，金玉相擊的聲響讓整個大殿陡然一靜。

西戎使者呈上的羊皮卷還帶著血腥氣，南詔的紫檀木匣里靜靜躺著一封婚書。蕭明璃撫過匣上鑲嵌的夜明珠，忽然想起昨夜樞密院暗樁送來的密報——三國秘會在潼水，盟約已成。

“長公主。”裴琰的聲音壓得極低，眼神是令人讀不懂的晦暗，“南詔世子愿以三十萬大軍為聘。“

煦明璃望向殿外紛揚的雪，恍惚看見十年前那個雪夜，瀾臨被押入質子府時回頭望的那一眼。那時他唇邊噙著笑，眼底卻凝著冰，如今這冰終于化作了北境的烽火。

“告訴南詔使節(jié)...“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綻開一朵紅梅，“本宮需要三日思量。“

退朝的鐘聲里，煦明璃獨自站在角樓上。從這里能望見皇城西北角的質子府，此刻那里正駛出一輛玄鐵打造的馬車。她摩挲著袖中暗藏的密報——北燕老皇帝病危，急召三皇子瀾臨歸國。

“殿下。“暗衛(wèi)無聲跪在身后，“探子來報，西戎可汗昨夜暴斃。“

煦明璃突然笑了。她解開大氅任風雪灌入領口，寒意順著脊梁爬上來，卻讓頭腦異常清醒。三國聯(lián)盟看似鐵板一塊，可只要死一個可汗，嫁一個公主，再放歸一位質子……”

“備轎。“她轉身時發(fā)間金步搖劃出凌厲的弧光，“去送送我們這位...故人。“

質子府前的銀杏樹只剩枯枝，煦明璃的轎輦停在街角陰影里。她看著那個披墨狐大氅的身影邁出門檻，十年光陰將他磨礪得如出鞘的利劍。瀾臨臨上馬車前忽然回頭，準確望向她藏身的方向。

“不道別么？“他的聲音混著風雪傳來，“我親愛的...監(jiān)刑官。“

煦明璃攥緊了轎簾。她想起這十年間每月十五，自己必須親自監(jiān)督對質子用刑的規(guī)矩。那些傷痕如今都化作了北境的烽火，正一寸寸燒向大晟的疆土。

“三殿下可知，“她終于掀簾而出，鳳紋錦靴碾碎滿地冰凌，“西戎可汗的吊唁使已經出發(fā)了？“

瀾臨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隨即低笑起來。他抬手時鐵鏈嘩啦作響——那是先帝特制的玄鐵鐐銬，鑰匙早在三年前就被蕭明璃扔進了太液池。

“你以為放虎歸山還能談條件？“他忽然逼近，鐐銬上的寒意撲在她臉上，“這十年每一道刑傷，我都會讓大晟百姓百倍償還。“

煦明璃不退反進，金護甲抵住他心口：“那你最好快些。畢竟……“她壓低聲音，“等裴琰的嫡女入了你的后宮，本宮就該稱你一聲妹夫了。“

瀾臨瞳孔驟縮。這個反應讓煦明璃確認了樞密院的密報——北燕二皇子與西戎聯(lián)姻的消息是真的。她笑著退后兩步，突然抽出發(fā)間金簪擲向馬車。

“嗖“的一聲，潛伏在樹上的黑衣人應聲而落。燕臨看著沒入刺客咽喉的金簪，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看來有人不想你活著回去。“煦明璃轉身時羽睫上落了雪，“記住，你能走出大晟，是因為本宮今日想放生。“

回宮的路上，煦明璃在轎中展開暗衛(wèi)剛遞來的紙條。上面畫著三國兵力分布圖，南詔邊境處被人用朱砂圈了個醒目的紅圈。她將紙條湊近燭火，突然聽見街邊茶肆里傳來議論：

“聽說了嗎？北燕質子府地下挖出了龍脈圖……“

“難怪長公主這十年看得緊……“

火焰吞沒紙箋的剎那，蕭明璃想起父皇臨終時塞給她的那方玉匣。里面根本不是傳國玉璽，而是一張泛黃的婚書——永和十三年，北燕三皇子燕臨與晟國嫡公主明璃的聯(lián)姻契約。

轎輦突然一頓，前方傳來整齊的跪拜聲。蕭明璃掀簾看見南詔使團的儀仗，那位世子手持玉如意立在風雪中，腰間佩劍上鑲嵌的夜明珠，與她今晨收到的聘禮匣子如出一轍。

“真有意思。“她輕聲自語，將婚書殘灰撒出窗外，“這局棋，終于都到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