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金大廈的頂層,是俯瞰鏡港這座不夜城的絕佳王座。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幅流動的、永不熄滅的畫卷,將腳下萬千霓虹的璀璨與喧囂盡數(shù)囊括。光帶流淌,勾勒出鋼鐵森林的輪廓,繁華得令人窒息,也冰冷得刺骨。
蕭臨淵獨自佇立在空曠的辦公室中央,背對著那片喧囂的光海。窗外的流光溢彩落在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卻像投入了萬年寒潭,激不起半分漣漪,更遑論暖意。只有一片沉寂的、化不開的濃黑。他修長的手指間,一枚古舊的青銅骰子正無聲地、緩慢地轉(zhuǎn)動著。指腹摩挲著它被歲月打磨得異常圓潤的棱角,感受著上面每一道或深或淺、仿佛刻入骨髓的凹痕。
二十年了。這枚小小的骰子,承載著他幾乎全部的生命重量。它無聲地烙印著那些浸透血淚、被深埋于黑暗之下的往事,是扎在他心口永不愈合的傷疤,每一次觸碰,都帶著尖銳的鈍痛。
“蕭總!”
厚重的實木門被急促推開,程野的身影帶著一股冷風(fēng)闖入,臉上繃著一層難以掩飾的緊張。他快步上前,將一塊屏幕泛著幽幽藍(lán)光的加密平板遞到蕭臨淵面前,聲音壓得很低:“剛截獲的,實時畫面。”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個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名流晚宴現(xiàn)場。焦點鎖定在人群中心那個耀眼的身影上——林曼音。她穿著剪裁完美的絲絨晚禮服,身姿搖曳,像一朵在夜色中盛放的劇毒曼陀羅。她正巧笑倩兮地與幾位在鏡港金融圈跺跺腳就能引發(fā)地震的大佬們舉杯寒暄,姿態(tài)從容,游刃有余,仿佛整個宴會都是她的主場。
然而,蕭臨淵的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dá),瞬間穿透了那層虛偽的優(yōu)雅,精準(zhǔn)無比地釘在了她微微抬起的手腕上。那里,戴著一只水頭極好、碧綠通透的翡翠鐲子。此刻,那鐲子正泛著一層極其微弱、近乎詭異的、非自然的熒光。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猛地松開,只留下冰冷的余悸。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熒光的含義——那鐲子內(nèi)嵌的微型裝置,能完美干擾精密金屬探測設(shè)備的掃描!林曼音,她又在為那些見不得光的“幽靈資金”,鋪設(shè)一條新的、隱秘的通道了。貪婪,永無止境。
“還有,”程野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音,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那份關(guān)于‘特殊股權(quán)架構(gòu)’的提案…已經(jīng)在監(jiān)管層面進(jìn)入二讀程序了。如果…如果真讓她推動通過…”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jié)滾動,“琺瑯集團那些深藏地下的、龐大到足以撼動根基的‘幽靈資金池’,就能像真正的幽靈一樣,披上合法的外衣,堂而皇之地…游蕩在陽光下,吞噬一切。”
程野最后一個音節(jié)尚未完全落下,一聲突兀、清脆、帶著金屬撕裂般質(zhì)感的脆響,驟然在死寂的辦公室里炸開!
蕭臨淵指間那枚緩慢轉(zhuǎn)動的青銅骰子,毫無預(yù)兆地停住了。四點朝上,那冰冷堅硬的青銅體,竟被他硬生生地、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力量,按進(jìn)了身側(cè)堅硬如鐵的黑檀木辦公桌面!桌面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一道細(xì)長而猙獰的裂紋,以骰子為中心,瞬間蔓延開來。
那裂痕,仿佛一把無形的鑰匙,猛地捅開了塵封在記憶深淵最底層、銹跡斑斑的鐵鎖!
凜冽的寒風(fēng)卷著雪花,拍打著巨大而冰冷的紅木衣櫥。十歲的蕭臨淵,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衣櫥深處最黑暗的角落,透過狹窄的門縫,驚恐地向外窺視。心臟在單薄的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
冰冷的、光可鑒人的地板上,他的母親,那個曾經(jīng)溫婉如水的女子,此刻正卑微地跪在那里。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旗袍,凍得通紅的雙手,正一遍又一遍地、徒勞地擦拭著眼前那雙光鮮亮麗的高跟鞋鞋尖——屬于林曼音的高跟鞋。
突然!一只涂著猩紅蔻丹的手猛地伸下!林曼音彎下腰,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優(yōu)雅笑意,一把扯下了母親耳垂上那對瑩潤小巧的珍珠耳墜!
“啊——!”一聲短促而痛苦的驚呼。鮮紅的血珠,瞬間從母親被撕裂的耳垂涌出,滾落在她本就單薄的舊旗袍前襟,洇開一小片刺目的紅。母親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卻死死咬著下唇,不敢再發(fā)出一絲聲音。
“蕭太太?”林曼音的聲音響起,甜膩得發(fā)齁,卻像淬了毒的冰棱,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她捏著那對染血的珍珠耳墜,在燈光下漫不經(jīng)心地欣賞著,“嘖,這種廉價貨色,也配掛在耳朵上?”她俯視著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女人,眼神輕蔑得像在看一粒塵埃,“你丈夫死了,這個稱呼,也該跟著他一起,消失了吧?”
畫面陡然切換。刺骨的寒風(fēng)在跨海大橋上呼嘯,像無數(shù)厲鬼的哭嚎。橋下,是漆黑如墨、翻涌著白色泡沫的洶涌海浪。母親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毛衣,在寒風(fēng)中抖得像一片枯葉。她緊緊攥著蕭臨淵冰涼的小手,那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她將一枚小小的、帶著體溫的銅制鑰匙扣,用力塞進(jìn)他手里。鑰匙扣的金屬邊緣硌得他掌心生疼。
“去找…去找曼姨…”母親的聲音破碎不堪,被狂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血沫,“她會…她會…”后面的話語被風(fēng)徹底吞沒。
就在這時,母親猛地抬起頭,那雙曾經(jīng)盛滿溫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種令人心碎的絕望和決絕。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像是要將他稚嫩的容顏永遠(yuǎn)刻進(jìn)靈魂深處。然后,她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掙脫了他冰涼的小手!
“媽媽——!”撕心裂肺的童音劃破夜空。
決絕的身影,像一片被狂風(fēng)撕扯的落葉,毫不猶豫地翻過了冰冷刺骨的欄桿,瞬間被橋下那無情的、吞噬一切的黑浪吞沒!只留下他手中那枚冰冷的鑰匙扣,和耳邊永無止境的、海浪咆哮的轟鳴……
“蕭總?”程野帶著擔(dān)憂的聲音,像是從遙遠(yuǎn)而渾濁的水底傳來,艱難地穿透了那層血色彌漫的隔膜,將蕭臨淵從冰冷刺骨的回憶深淵里,猛地拽回現(xiàn)實。
落地窗的巨大玻璃,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面容。輪廓冷硬得如同刀削斧鑿,眼神是凍結(jié)了萬年的寒冰,深不見底,翻涌著毀滅一切的暗流。然而,他的嘴角,卻極其詭異、極其冰冷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那是一個毫無溫度、只余刻骨恨意的笑。
“曼夫人那邊剛剛…”程野定了定神,繼續(xù)匯報,聲音里依舊帶著緊繃。
“梧桐街。”蕭臨淵冰冷地打斷他,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平直得像一條凍結(jié)的冰河,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鐵一般的命令,“告訴她,”他微微側(cè)首,目光掠過窗外那片璀璨卻冰冷的光海,唇邊的笑意加深,寒意更甚,“魚,已經(jīng)咬鉤了。”
三個小時后。鏡港一處極為隱秘的私人碼頭會所。
窗外是寧靜如墨的海灣,幾點漁火在遠(yuǎn)處閃爍,與天空疏朗的星子遙相呼應(yīng)。然而,會所雅致的茶室內(nèi),空氣卻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昂貴的紫檀茶香,也壓不住那股暗流洶涌的硝煙味。
曼姨端坐在精致的紫砂茶臺前。歲月似乎格外優(yōu)待她,只在她眼角眉梢留下了些許風(fēng)韻的痕跡。她穿著素雅的改良旗袍,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沉淀多年的優(yōu)雅從容。滾水注入茶壺,白霧裊裊升起,茶香四溢。每一個動作都精準(zhǔn)、流暢,仿佛一場無聲的儀式。
蕭臨淵在她對面坐下,解開挺括的黑色西裝唯一一顆紐扣,姿態(tài)看似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然而,他那雙銳利如鷹隼般的眼睛,卻一瞬不瞬地鎖在曼姨那雙穩(wěn)定倒茶的手上,帶著審視與穿透一切的力量。
“十年了,”曼姨的聲音響起,溫和舒緩,像拂過古琴的微風(fēng),卻奇異地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她將一杯澄澈透亮的茶湯輕輕推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隨意放在桌面的那枚青銅骰子上,語氣聽不出什么情緒,“你還留著這玩意兒。”
蕭臨淵端起那杯滾燙的茶,指尖感受著杯壁傳來的灼熱。他沒有立刻喝,只是看著茶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您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如同深潭,“我這人,念舊。”他抬眼,目光直直迎上曼姨,“有用的東西,”他頓了頓,那“有用”二字,被他刻意咬得格外清晰、緩慢,帶著一種冰冷的鋒芒,“向來不會輕易扔掉。”
曼姨倒茶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滾沸的水流注入小巧的紫砂壺口,發(fā)出細(xì)微的、持續(xù)不斷的“嘶嘶”聲,在這寂靜的茶室里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某種倒計時的催促。
“林曼音,”她緩緩開口,目光依舊專注地看著手中的茶壺,聲音卻沉了下去,“她盯上的,可不僅僅是幾條資金通道那么簡單。”話音未落,她手腕突然毫無征兆地一抬!
那滾燙的、冒著白色蒸汽的沸水,竟直接澆在了那枚靜靜躺在桌面上的青銅骰子上!
刺耳的聲音伴隨著濃烈的白霧瞬間騰起!青銅表面遇熱發(fā)出細(xì)微的爆裂呻吟,仿佛那骰子在承受著酷刑。裊裊水汽扭曲了空氣,也模糊了曼姨此刻的眼神。
“她想要的,”曼姨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淬火的鋼刃,每一個字都帶著凜冽的殺氣,穿透水汽,直刺蕭臨淵,“是整個鏡港的金融命脈!她要讓這里的水,”她放下茶壺,目光沉沉地、帶著千鈞之力鎖住蕭臨淵的眼睛,“按照她林曼音的意愿流淌!她要成為這鏡港地下真正的、唯一的王!”
蕭臨淵端著茶杯的手,穩(wěn)如磐石,紋絲不動。滾燙的杯壁灼烤著他的指尖,他卻仿佛毫無知覺。“蘇家…還有蕭家,”他盯著茶湯中漂浮的細(xì)小茶毫,聲音如同淬了萬年寒冰,冷得能凍裂空氣,“在她眼里,都不過是隨時可以舍棄、碾碎的棋子?”他微微抬眼,銳利的目光如刀鋒般掃過曼姨,“連帶著…那些擋路的、無辜的人?”蘇晚那張清秀干凈、眼神里卻帶著一絲倔強的小臉,毫無預(yù)兆地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帶來一絲極其微弱、卻不容忽視的異樣刺痛。
曼姨看著他,忽然輕輕笑了起來。那笑聲低沉,在安靜的茶室里回蕩,卻沒有半分暖意,反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森然。“臨淵,”她喚他的名字,帶著長輩特有的口吻,卻重若千鈞,“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她收斂了笑意,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劍,“也該是時候,讓某些人…”她一字一頓,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為她們欠下的血債,付出應(yīng)有的、慘烈的代價了。”
“代價”二字,如同兩塊巨石投入死水,在蕭臨淵心頭激起滔天巨浪。
就在這時,窗外寧靜的海灣上,一艘燈火通明、如同海上宮殿般的巨大白色豪華游艇,緩緩駛過。悠揚的音樂聲隱約飄來。甲板上,一個穿著剪裁合體的白色休閑西裝、身姿挺拔如玉樹臨風(fēng)的男子,正姿態(tài)閑適地舉著香檳杯,與身旁的人談笑風(fēng)生。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俊朗儒雅的側(cè)臉輪廓,氣質(zhì)卓然,引人矚目——陸家繼承人,陸景皓。
蕭臨淵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緊!骨節(jié)瞬間泛白!
那個身影…與他記憶深處某個模糊卻刻骨銘心、帶著無盡屈辱和冰冷的影像…瞬間重疊!
翌日,國金大廈88層,象征著鏡港金融圈權(quán)力巔峰的大會議室。巨大的環(huán)形落地窗外,是令人目眩神迷、仿佛觸手可及的城市天際線,陽光灑在無數(shù)玻璃幕墻上,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
蕭臨淵背對著長達(dá)數(shù)米的會議桌,獨自站在窗前。他左手隨意地搭在冰冷的窗沿上,無名指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規(guī)律、卻又透著一股壓抑的焦躁的節(jié)奏,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手中盛著琥珀色酒液的水晶杯壁。清脆的“叮…叮…”聲,在落針可聞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敲在與會高管緊繃的神經(jīng)上。
空氣凝滯得如同灌滿了沉重的水銀,壓得人喘不過氣。巨大的投影幕布上,復(fù)雜的圖表和數(shù)據(jù)流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所有人。
“琺瑯集團正在…全力推動新規(guī)的修改。”財務(wù)總監(jiān)趙明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他清了清有些發(fā)干的喉嚨,指著幕布上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線條和數(shù)字,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在燈光下閃著微光,“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最新信息,林曼音副總這三個月來,已經(jīng)秘密會見了七位核心監(jiān)管部門的實權(quán)人物。頻率之高,動作之密集,遠(yuǎn)超以往任何一次游說活動。”他點擊控制器,畫面切換,一張高清照片瞬間定格放大——照片上,林曼音梳著紋絲不亂、一絲不茍的發(fā)髻,穿著經(jīng)典得體的香奈兒套裝,正與一位官員握手。她臉上掛著的是無懈可擊、堪稱社交典范的得體微笑,然而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深處,卻透著一股讓人心底發(fā)寒的冰冷與算計。
蕭臨淵緩緩轉(zhuǎn)過身。
他的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迫感,仿佛整個會議室的氣壓都隨之降低。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識地、帶著敬畏與緊張,聚焦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精準(zhǔn)地、緩慢地掃過PPT上那張他恨之入骨、日夜都想撕碎的臉。然而,他的聲音卻平靜得可怕,聽不出絲毫波瀾,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
“具體條款,核心是什么?”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冰珠,砸落在光滑的會議桌面上,發(fā)出冰冷的回響。
趙明喉結(jié)滾動,連忙切換幻燈片。幕布上顯示出密密麻麻、令人望而生畏的法律條文摘要。“核心在于兩點,”他的語速不由自主地加快,“一是大幅度放寬對VIE架構(gòu)(可變利益實體)的穿透式監(jiān)管限制,降低審查門檻和透明度要求;二是允許設(shè)立并賦予特定主體擁有超級否決權(quán)的‘黃金股’類別。從表面上看…”他頓了頓,似乎在極力尋找更中性的措辭,額上的汗更多了,“…這對我們集團正在進(jìn)行的大型跨境并購項目,似乎是利好消息,能極大簡化流程,縮短時間成本。”
會議室的主燈毫無預(yù)兆地熄滅,只留下投影儀幽冷如鬼火般的光源,將所有人的臉映得明暗不定,更添幾分詭譎。新的幻燈片投出,是琺瑯集團旗下三家注冊在開曼群島的離岸公司,近半年異常復(fù)雜的資金流向圖。線條縱橫交錯,如同迷宮,數(shù)額龐大到令人咋舌,最終指向幾個模糊不清、如同黑洞般的終端賬戶。
看著屏幕上那堪稱“完美無瑕”的資金流動路徑,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嚴(yán)絲合縫,每一個轉(zhuǎn)向都符合最優(yōu)解,蕭臨淵的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收縮了一下——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個精心設(shè)計、反復(fù)推演過的劇本,反而透著一股濃重的不祥氣息和刻意為之的虛假。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液體。冰涼的酒液滑入喉嚨,帶來短暫的灼燒感,卻絲毫壓不下西裝內(nèi)袋里,那枚緊貼著他心臟的銅鑰匙扣傳來的、仿佛烙鐵般的灼熱感!它在無聲地尖叫,瘋狂地提醒著他十年前那個冰冷刺骨的雨夜,母親那決絕的、被黑暗吞噬的背影,和那永無止境的、代表著絕望的浪潮轟鳴!
“蕭總?”一直站在他側(cè)后方的程野,敏銳地捕捉到他氣息的細(xì)微變化,適時地、幾乎是用氣音小聲提醒,同時將一份裝訂整齊的文件遞到他手邊,“這是您之前特別要求的,關(guān)于‘B7項目’的深度盡調(diào)報告,剛送來的最終版。”
蕭臨淵面無表情地接過那份厚重的報告,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隨意地翻開硬質(zhì)封面。扉頁之后,是項目核心團隊成員的簡介頁,貼著一排排標(biāo)準(zhǔn)的證件照。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掃描儀,快速而精準(zhǔn)地掠過一張張或嚴(yán)肅或緊張的臉孔。當(dāng)他的視線掃過其中一張照片時,那根一直規(guī)律敲擊著杯壁的無名指,猛地頓在了半空中!
照片上的女孩很年輕。穿著琺瑯集團統(tǒng)一制式的白襯衫工裝,烏黑柔順的長發(fā)簡單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一張清秀干凈、不施粉黛的臉龐。她的眼神清澈見底,像山澗未被污染的溪流,卻又奇異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隱藏在溫順外表下的倔強。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纖細(xì)的頸間,掛著一條細(xì)細(xì)的、幾乎隱沒在衣領(lǐng)下的銀鏈。鏈墜是一片小巧精致的銀杏葉,在證件照打光板的反射下,閃爍著一種溫暖而微弱的柔光。
記憶的閘門被一股洶涌的洪流狠狠撞開!塵封的畫面碎片瞬間涌入腦海!
一個遙遠(yuǎn)而稚嫩、帶著奶氣的聲音,如同春日里最輕柔的風(fēng),猝不及防地拂過他冰封多年、早已荒蕪的心湖:
“小淵哥哥,這個送給你!”
小小的蘇晚努力地踮著腳尖,小手高高舉起,將一片金燦燦、邊緣帶著完美鋸齒的銀杏葉,珍而重之地塞進(jìn)他手里。那張小小的、紅撲撲的臉蛋上,滿是天真無邪的認(rèn)真,大眼睛亮晶晶的,盛滿了純粹的善意。“媽媽說,每一片銀杏葉里,都住著一個會實現(xiàn)愿望的小天使哦!你拿著它,閉上眼睛,誠心許下的愿望,小天使一定會幫你實現(xiàn)的!”
那種不諳世事的、毫無保留的天真和善意,此刻卻像一根最細(xì)最尖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早已麻木、被仇恨和冰冷層層包裹的心臟深處。一陣尖銳而陌生的刺痛感,瞬間席卷了他。那痛感并非源于恨,而是一種被遺忘太久、幾乎感到陌生的酸澀和…茫然。
“你們繼續(xù)討論B7項目的后續(xù)方案。”蕭臨淵“啪”地一聲,近乎粗暴地合上了那份厚重的報告。冷硬的聲音像一塊巨石,驟然砸破了會議室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他看也不看,直接將文件倒扣在光滑如鏡的會議桌面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緊接著,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瞬間帶來強大的壓迫感。所有高管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目光復(fù)雜而敬畏地追隨著那道挺拔如松、氣場強大到令人窒息的身影,看著他徑直走向那扇巨大的、仿佛連接著天空與深淵的落地窗。
他背對著鴉雀無聲的會議室,掏出手機,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最終撥通了一個沒有儲存任何名字、卻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
電話幾乎是瞬間就被接通了。聽筒里傳來一片沉寂,只有細(xì)微的電流聲。
“曼姨,”蕭臨淵望著窗外江面上緩緩駛過的一艘通體純白的豪華游艇,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情緒,“您送的‘生日禮物’,我看到了。”他的目光,卻精準(zhǔn)地鎖定在江畔某個特定的位置——那座橫跨江面、如同鋼鐵巨獸般的跨海大橋。十年前那個撕心裂肺的母親節(jié),他的母親,就是從那里,從那座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大橋上,縱身躍入了無情的、渾濁的江水。而當(dāng)時,林曼音,就穿著一身價值不菲的香奈兒套裝,像個冷漠而優(yōu)雅的觀眾,站在岸邊燈火闌珊處,面無表情地看著救援船只在洶涌的江面上徒勞地打撈…那一幕,如同最惡毒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靈魂里。
電話那頭傳來曼姨低低的笑聲,那笑聲在寂靜的聽筒里顯得格外清晰,卻像裹著冰碴子,沒有一絲暖意。“鏡港的郁金香,這個時節(jié)開得正好,嬌艷欲滴,香氣醉人。”她的聲音帶著一種閑話家常般的慵懶,卻又暗藏機鋒,“可惜啊,”話音陡然一轉(zhuǎn),變得森冷如刀,“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又貪得無厭的蠢貨,以為這花是誰都能伸手去摘的。也不想想,那花莖上的刺,可是沾著血的。”背景音里,隱約傳來幾聲清脆的、像是棋子落盤又或是硬幣碰撞的脆響。
蕭臨淵的目光依舊鎖著那座橋,眼底的冰層下,是翻涌的熔巖。“聽說陸家要大辦訂婚宴了?”曼姨的聲音突然轉(zhuǎn)換了話題,帶著一絲玩味和洞悉,“排場不小。請柬…這會兒,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送到你辦公室了吧?”她的語氣篤定得仿佛親眼所見。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這句帶著魔力般的話語,就在這時,會議室那扇厚重的實木門被輕輕叩響。秘書小心翼翼地推門進(jìn)來,手里捧著一個異常精致、燙著華麗金邊、散發(fā)著低調(diào)奢華光澤的信封,步伐恭敬而迅速地走到蕭臨淵身邊,將信封輕輕放在他面前的窗臺上,隨即躬身退下,整個過程無聲而高效。
蕭臨淵的目光落在那信封上。它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窗臺大理石上,像一個不祥的預(yù)兆。他拿起信封,入手沉甸甸的,質(zhì)感極佳。信封中央,一枚印著繁復(fù)古老家徽圖案的暗紅色火漆印,如同凝固的血痂。他拿起旁邊備用的銀質(zhì)裁紙刀,刀鋒精準(zhǔn)地挑開了那枚火漆印。
信封被劃開的聲音,在極度安靜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刺耳。一股濃郁到令人窒息、甜膩得發(fā)齁的梔子花香,瞬間從信封內(nèi)部噴薄而出,如同無形的毒霧,彌漫在空氣里!
這香氣…
蕭臨淵的呼吸有剎那的凝滯。這香氣,與他記憶中,林曼音隨身攜帶的那條絲帕上沾染的、揮之不去的味道,一模一樣!那是她標(biāo)志性的、令人作嘔的氣息,象征著虛偽、掠奪和死亡!
“琺瑯的事,您怎么看?”他對著電話沉聲問道,聲音依舊平穩(wěn),同時抬起左手,朝身后隨意卻不容置疑地?fù)]了揮——一個清晰無比的指令:所有人,立刻離開!
高管們?nèi)缑纱笊猓杆俣鵁o聲地收拾文件,魚貫而出。沉重的實木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偌大的會議室,瞬間只剩下他一人,和那濃郁得令人頭暈的梔子花香。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壓迫感卻更甚。
“小淵!”曼姨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異常嚴(yán)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穿透聽筒,“別忘了我昨晚在梧桐街跟你說過的話!一步錯,滿盤皆輸!沉住氣!”就在電話即將被掛斷的瞬間,蕭臨淵清晰地聽到聽筒里傳來一聲極其清晰、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脆響——
復(fù)仇的棋盤早已布下,冰冷的棋子嚴(yán)陣以待。窗外,醞釀已久的天空終于不堪重負(fù),豆大的雨點開始狂暴地砸落在海面上,噼啪作響,瞬間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震耳欲聾的雨幕,將整個世界籠罩吞噬。
這場遲來了十年的暴雨,終于來了。
——正是收網(wǎng)的最佳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