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醫(yī)院手術區(qū)的燈光,白得瘆人,像懸在頭頂一輪冰冷的月亮,把采血室里的一切都照得無所遁形。蕭臨淵躺在窄窄的床上,身下的消毒單硬邦邦的,硌得他有些不舒服。當那根粗長的針頭毫不留情地刺破皮膚,扎進他手臂的靜脈時,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目光放空地定格在頭頂那片慘白的天花板上。
暗紅的血液,粘稠而緩慢,順著透明的管子,像一條沉默的溪流,一點點離開他的身體。耳邊是嗡嗡的背景音,護士急促又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還有監(jiān)測儀器規(guī)律卻冰冷的“滴答、滴答”,像敲在人心上的秒針,催促著生命的流逝。
“800cc了,蕭先生!真的不能再抽了!”小護士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看著那個高大男人愈發(fā)蒼白的臉色,眼底全是擔憂和恐懼。800cc,這已經(jīng)是常人極限的極限了。
“繼續(xù)。”蕭臨淵的聲音低沉得像是從胸腔深處碾出來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連尾音都淬著冰,“他需要多少,就抽多少。”他的視線甚至沒有從天花板上移開,仿佛那流失的不是他滾燙的鮮血,而是無關緊要的水。
穿著白大褂的主治醫(yī)生額角滲出細密的汗,他看了一眼蕭臨淵毫無波動的側(cè)臉,又看了一眼旁邊儀器上跳動的數(shù)字,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最終還是咬著牙,沉重地點了點頭。針管里的暗紅,繼續(xù)流淌。
蘇晚就站在采血室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外。冰涼的玻璃隔絕了聲音,卻放大了畫面。她看著里面那個男人,看著他緊閉的唇線,看著他額角滑下的一滴冷汗,看著他因為失血過多而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揉搓,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里尖銳的刺痛。
怎么會是他?怎么會是蕭臨淵?
這個她曾經(jīng)恨過、怨過、認定他冷酷薄情、手段狠戾的男人,此刻正躺在那里,用他自己的身體作為容器,為她的父親輸送著續(xù)命的希望。他那樣平靜,平靜得近乎殘酷,仿佛割舍的不是生命之源,而只是付出一點微不足道的代價。
走廊盡頭,“手術中”那三個猩紅的大字依舊亮得刺眼,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時間被無限地拉長、扭曲,每一分每一秒都變成一種凌遲般的煎熬。蘇晚無力地跌坐在冰冷的藍色塑料長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深深掐進掌心里,留下一個個泛白又逐漸充血的月牙痕,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腦子里亂糟糟的,全是父親被推進手術室前灰敗的臉色和蕭臨淵此刻失血過多的側(cè)影,兩種畫面瘋狂撕扯著她的神經(jīng)。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幾乎要將她吞噬時,一陣清晰、穩(wěn)定、帶著某種冷酷韻律的高跟鞋敲擊聲,由遠及近,噠、噠、噠地踏在光滑的地磚上,打破了走廊的死寂。
蘇晚猛地抬起頭,心臟驟然一沉。
林曼音。
她像一道濃墨重彩的陰影,突兀地出現(xiàn)在這片充斥著消毒水和絕望氣息的白色空間里。一身剪裁完美、線條凌厲的黑色套裝,包裹著她玲瓏有致的身段,襯得她肌膚勝雪。飽滿的紅唇如同剛剛吸吮過鮮血的玫瑰,艷麗得極具攻擊性。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凌,先是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形容憔悴的蘇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最終,牢牢鎖在了采血室內(nèi)那個蒼白的身影上。
“呵,”她紅唇微啟,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帶著奇異腔調(diào)的嗤笑,嗓音不高,卻清晰地鉆進蘇晚的耳朵里,“真感人啊。”她向前走了兩步,停在玻璃窗前,微微歪著頭,欣賞著里面蕭臨淵抽血的畫面,眼神復雜難辨,有嘲弄,有探究,還有一絲深藏的、令人心悸的東西。“蕭臨淵的血……竟然能流進蘇家人的身體里。”她的話語像羽毛一樣輕飄飄,落在蘇晚心上卻重逾千斤。
“你什么意思?”蘇晚幾乎是彈了起來,身體因為激動和某種不祥的預感而微微顫抖,她死死盯著林曼音那張美艷卻冰冷的臉,聲音干澀沙啞。
林曼音卻沒有立刻回答她。她優(yōu)雅地側(cè)過身,從隨身的那個價值不菲的鱷魚皮手包里,慢條斯理地取出了一個只有打火機大小、泛著冷冽銀光的金屬小盒。那盒子造型極其精巧,邊緣鑲嵌著暗紋。她伸出涂著同色系蔻丹的纖長手指,輕輕一按,盒蓋彈開,露出里面一支裝著淡金色液體的微型密封針劑。
“林小姐?”旁邊的醫(yī)生助理認出了她,有些遲疑地開口。
林曼音將那個小盒子遞向主治醫(yī)生,姿態(tài)從容,仿佛在遞出一件尋常禮物。“特效抗排斥藥,”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篤定,“新加坡諾亞生物實驗室的最新成果,還在臨床三期,全球……目前只有三支。”她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掠過蘇晚瞬間繃緊的臉,“其中一支,就在這里。”
主治醫(yī)生看著那支小小的針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猶豫。這種級別的藥物,其價值和背后的意義都非同小可。
“放心,”林曼音紅唇勾起一個完美的弧度,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透著一股森然,“我比在場的任何人,都更‘希望’蘇董事長能平平安安地……活下來。”她特意在“希望”兩個字上加了微妙的停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采血室里的蕭臨淵。
蘇晚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指尖瞬間冰冷得如同浸在雪水里。她不信!她絕不相信林曼音會有半分好心!這個女人,她恨蘇家,更恨蕭臨淵!她此刻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最大的陰謀!可是……可是父親命懸一線!那支藥,就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樓,明知可能是陷阱,卻是垂死之人眼前唯一的“生機”。她渾身僵硬,連一個“不”字都說不出來。絕望像藤蔓,纏緊了她的喉嚨。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手術室門上那盞吸走了所有希望的猩紅燈,熄滅了!
門被推開,主刀醫(yī)生率先走了出來,他滿臉疲憊,眼底布滿紅血絲,摘下口罩的動作都帶著脫力感。目光在接觸到蘇晚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時,他緊繃的嘴角微微松弛了一下,長長吁出一口氣:“萬幸,暫時穩(wěn)定了,送ICU觀察。”
“暫時穩(wěn)定”四個字,像一道赦令。
蘇晚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驟然斷裂,雙腿一軟,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她以為自己會狼狽地摔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
一只帶著涼意卻異常沉穩(wěn)有力的手臂,及時地、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幾乎虛脫的身體支撐住。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氣息混雜著一絲淡淡的血腥味,瞬間將她包圍。
是蕭臨淵。
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拔掉了針頭,站在了她身后。他的臉色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蒼白得像一張被反復漂洗過的紙,連那雙總是銳利逼人的薄唇也失去了血色,淡得幾乎透明。額角有未干的冷汗,呼吸也比平時淺促了一些。可是,他的腰背依舊挺得筆直,那雙深邃的眼眸,盡管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倦意,卻依舊如寒潭古井,幽深銳利,像兩把出鞘的刀,冷冷地看向前方。
林曼音并未離開。她一直站在那里,像一尊精心雕琢的黑曜石雕像,冷眼旁觀著這場劫后余生的戲碼。此刻,她踩著那雙尖細的高跟鞋,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近,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在驟然安靜下來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她在蕭臨淵面前站定,微微仰起那張精致絕倫的臉,紅唇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目光在他蒼白的臉上流轉(zhuǎn),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審視。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低得只有近在咫尺的蘇晚和蕭臨淵能勉強聽清,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卻字字淬毒:
“真沒想到,”她的視線落在蕭臨淵還貼著止血棉的手臂上,意有所指,“你的血型……和他一樣。”
蕭臨淵的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下顎線繃緊如刀削,沒有回應,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沉沉地、帶著警告意味地鎖著她。
林曼音似乎很滿意他此刻的沉默和隱忍的警惕。她低低地、愉悅地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像細小的冰珠滾落玉盤。她微微傾身,紅唇幾乎要貼上蕭臨淵的耳廓,吐出的氣息帶著冷香:
“你父親的血,”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進蕭臨淵的耳膜,“現(xiàn)在,也在他的身體里了。”
轟——!
蘇晚只覺得腦子里像是炸開了一道驚雷!她猛地轉(zhuǎn)頭看向蕭臨淵,急切地想要從他臉上捕捉答案,想要確認自己是不是幻聽。
然而,她只看到蕭臨淵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無法控制地驟然緊縮!像被強光刺傷!一抹極其罕見的、深切的震驚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劇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幽深的眼底迅速蕩開,又被他用強大的意志力死死壓了下去,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蘇晚捕捉到了!那瞬間的僵硬,那繃緊得幾乎要碎裂的下頜線條,都泄露了這驚雷般的話語在他心中掀起了怎樣的滔天巨浪!
林曼音欣賞著蕭臨淵那瞬間失守又強行鎮(zhèn)壓的情緒,以及蘇晚臉上慘白如紙的驚駭。她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殘忍快意。她伸出手,用涂著蔻丹的、冰涼的指尖,極其曖昧又輕佻地在蕭臨淵的肩膀上拍了拍,仿佛拂去一絲灰塵。
“好好想想吧,蕭總。”她的聲音恢復了那種優(yōu)雅從容的腔調(diào),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有些事……可比你執(zhí)著多年的‘復仇’,”她頓了頓,紅唇吐出最后幾個字,“有趣得多呢。”
說完,她像完成了一場精彩演出的主角,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高跟鞋踩在地磚上,發(fā)出清脆而篤定的回響,那抹濃烈的黑色身影,從容不迫地消失在走廊轉(zhuǎn)角,留下空氣里一絲若有似無的、冷冽的香水尾調(diào),和她投下的那顆足以摧毀一切的炸彈。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沉重地壓在蘇晚的胸口。
剛才林曼音那番話,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鉤的毒刺,深深扎進她的腦海,攪得天翻地覆。她看著蕭臨淵依舊挺直的背影,看著他扶在自己肩頭那只冰冷的手(此刻那手指的力道似乎也松懈了幾分),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蔓延到四肢百骸,連牙齒都在微微打顫。
沉默像一堵無形的、不斷增厚的墻,橫亙在兩人之間,隔絕了所有聲音,只剩下彼此壓抑的呼吸和心跳。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蘇晚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會被這可怕的寂靜和未知的恐懼逼瘋。
“她……”蘇晚終于鼓起全身的力氣,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輕飄飄的,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脆弱和祈求,她仰起臉,看向蕭臨淵線條冷硬的側(cè)臉,“她剛才說的……是什么意思?什么……你父親的血……在他身體里?”她艱難地重復著那個恐怖的句子,每一個字都重得讓她心口發(fā)疼。
蕭臨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閉了閉眼,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驚濤駭浪。再睜開時,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已經(jīng)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所有情緒都被一層堅冰牢牢封凍,再也窺不見一絲波瀾。他松開了扶著蘇晚肩膀的手。
那只帶著他體溫(盡管是冰冷的)和力量的手驟然撤離,蘇晚的身體晃了晃,一種被拋棄的孤寂感瞬間席卷了她。
他沒有再看她,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轉(zhuǎn)過身,邁開長腿,徑直朝著走廊盡頭的方向走去,背影孤絕而冷硬,仿佛要將身后的一切,連同那個可怕的問題,都徹底隔絕。
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的回答,如同他離去的腳步聲,敲在空曠的走廊里,也重重砸在蘇晚的心上:
“不重要。”
夜,深得像是潑灑開的濃墨。ICU重癥監(jiān)護區(qū)外的走廊,比白日里更加寂靜陰冷。慘白的熒光燈管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嗡嗡聲,將墻壁照得一片慘淡。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藥味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屬于病痛與死亡的沉重氣息。
蘇晚蜷縮在冰冷的藍色塑料長椅上,像一只被遺棄的、筋疲力盡的小獸。她將臉埋在膝蓋里,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厚重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她淹沒。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鉛,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真正合攏安眠。腦海里不斷回放著白天驚心動魄的一幕幕:父親緊閉的雙眼,手術室刺目的紅燈,蕭臨淵失血蒼白的臉,林曼音那淬毒的紅唇和那句如同詛咒般的話語……每一幀畫面都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她脆弱的神經(jīng)。
在走廊的另一端,巨大的落地窗前,映著外面城市璀璨卻冰冷的萬家燈火。蕭臨淵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立在那里,背對著ICU的方向,也背對著蜷縮的蘇晚。他指間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煙蒂,煙草的碎屑簌簌落下。
窗外,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車燈匯成蜿蜒流動的光河,勾勒出繁華喧囂的輪廓。但這片喧囂的燈火落在他深不見底的黑眸里,卻映不出一絲暖意,只有一片荒蕪的冷寂。
林曼音的話,像一條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鉆進了他的腦海深處,盤踞不去,反復吐著猩紅的信子:
“你父親的血,也在他身體里。”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劇毒的針,狠狠扎進他記憶最深處那片早已結(jié)痂、卻又從未真正愈合的腐爛傷口。那些被他刻意塵封、用仇恨層層包裹的往事碎片,帶著血腥味,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父親威嚴卻冰冷的眼神,家族內(nèi)部殘酷的傾軋,那場突如其來的、指向不明的“意外”大火,還有……那份冰冷的、指向蘇家的調(diào)查報告……
他緩緩地抬起右手,不是去點煙,而是用微涼的指尖,輕輕按住了自己左臂的臂彎內(nèi)側(cè)——那里,幾個小時前,粗長的針頭刺入過,此刻只留下一個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暗紅針孔,和一片淡淡的青紫。
但指尖下的皮膚,卻似乎還在隱隱作痛。不,不是傷口的痛。是更深的地方,是血管里奔流的液體帶來的、一種近乎灼燒的、帶著強烈宿命感的刺痛。
那里,此刻流淌的血液,正通過復雜的循環(huán),支撐著另一個男人的生命。
而那個男人,是蘇明城。
一個他處心積慮想要扳倒、想要讓其付出代價的仇人。
更諷刺、也更讓他靈魂都為之戰(zhàn)栗的是——林曼音說,他父親蕭鎮(zhèn)南的血……也在這副軀殼里?
這怎么可能?這荒謬得像一個最惡毒的玩笑!可是……林曼音那篤定的、帶著殘忍快意的眼神……還有那份關于血型匹配的緊急報告……難道……
指尖下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下微微搏動著,溫熱的,帶著生命的節(jié)奏。蕭臨淵凝視著窗外那片虛幻的光海,第一次感覺到一種徹骨的茫然和一種被命運玩弄于股掌的冰冷寒意。復仇的火焰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混雜著仇人與父親血脈的冰冷血液澆下,發(fā)出“嗤嗤”的哀鳴,只剩下嗆人的濃煙,彌漫在他荒蕪的心田。
夜,還很長。而心底那個被強行壓下、名為“真相”的潘多拉魔盒,正被林曼音投下的鑰匙,撬開了一條無法忽視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