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一直昏迷到除夕夜,直到我在廟里為她求了九只紅燈籠,并在她住的閣樓掛滿,她這才好轉。
年關的爆竹碎屑還沒掃凈,林清的咳嗽聲就成了破舊閣樓里最刺耳的鐘擺。她早已經瘦得脫了形,蜷在掛鐘的陰影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拉動老舊的風箱,胸腔里那點微弱的起伏,看得我心驚肉跳。
正月初五那夜,我被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嗆咳驚醒。月光從瓦縫漏下,正照在她捂著嘴的手上。
她的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不是鮮紅,是混著星塵的、帶著詭異幽藍光澤的粘稠液體,滴滴答答落在她枕著的舊棉襖上,洇開一小片冰冷的銀河。
“林清!”我撲過去,手忙腳亂想擦,卻被她冰涼的手抓住。
“別……”她氣若游絲,嘴角卻仍費力地向上彎,“不疼……真的……”
可我分明“聽”到另一種聲音——不是耳朵聽見的,是骨頭縫里滲出的、無聲的嗚咽,像深海里受傷的鯨。
那是她的淚,直接砸在我心坎上。
“你真是笨蛋。我們是同一顆心臟,你能感受到的,我也能同時感到……”我說不下去了,感覺我們共有的心臟在痛苦的抽搐著。
長夜長得沒有盡頭。
為了驅散那令人窒息的、悲傷的死寂,我開始搜腸刮肚地講村里有趣的瑣事:
“我爹有次運氣背,撈上來一條怪魚,丑得全村都去看熱鬧,腦袋像被門夾過……
“隔壁王狗蛋家的小白狗,生了一窩烏漆嘛黑的小崽子,氣得他爹直跳腳……
“李嬸家的老母雞成精了,專啄她孫子養在盆里的小金魚,一啄一個準,那小子哭得屋頂都快掀了……”
……
聲音在空曠的閣樓里顯得干巴巴的。我講得口干舌燥,停下來喘了口氣,試探著小聲問:“林清,你睡了嗎?”
黑暗里傳來她翻身時舊木板的吱呀聲,她背對著我,聲音悶悶的:“沒。程江,其實……我挺開心的。”
我趕緊往上拉了拉快滑落的破棉被,嚴嚴實實蓋住她單薄的肩膀,故作輕松:“開心就好!你是沒看見那條丑魚,你要是見了,保管笑得肚子疼……”我勉強著對漆黑的天花板干笑了幾聲,那笑聲在寂靜里顯得格外突兀。
“我說的不是這個,”她的聲音低下去,像羽毛拂過,“我說的是,程江,你是我的地上人,真好。”
“打住打住!”我心頭猛地一酸,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撇,趕緊打斷她,聲音有點發顫,“林清,不要說了。你會好起來的,聽見沒?你林清,命硬著呢!”
“程江……”她那邊傳來細微的吸鼻子的聲音。
“你哭了么?”我胸口那地方又開始悶悶地發堵,“我怎么……有點難過。”
黑暗中,她輕輕嘆了口氣:
“是你難過了,我才哭的的。”
我睜大眼睛瞪著那片虛無的天花板,像在凝視一片沒有星星的、絕望的夜空。怎么告別?我連想都不敢想。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迷迷糊糊感覺有人靠近。睜開眼,林清竟然坐了起來,臉色蒼白得像張紙,但眼睛卻亮得驚人。她伸出手臂,緊緊地擁抱了我。
我僵硬地等著,以為肩膀會被她的淚水浸透。可她只是把頭輕輕靠在我頸窩,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甚至……還有一絲笑意。
“程江,我看過《天地書》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像怕驚擾了什么,“上面說,一個人死后,他的對應人是不會真正感到悲傷的。”
我身體一僵,心跳漏了半拍。
“我不會把我的難過留給你。只是……你會生一場病。”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我棉襖上磨破的線頭,“你什么都不怕,這點小病肯定打不倒你。”
她的語氣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等你病好了,就算是逃過一劫了,不會再被天上人左右。你要好好的……會有人替我好好陪著你的。”
她抬起頭,那雙映著微弱晨光的眼睛里,沒有淚,只有一片澄澈的、近乎透明的溫柔和篤定。
“程江,”她最后說,每一個字都像小小的星辰,烙印在我心上,“謝謝你。還有……我愛你。”
那三個字,像一雙大手狠命攥緊我的心臟,隨即又像劃過的流星,照亮我后迅速逃離……
我僵在原地,感覺她擁抱過的地方,皮膚下仿佛有冰晶在凝結蔓延,又冷又痛。而窗外,最后一點年節的暖意,正被凜冽的寒風徹底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