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沉第二次來訪時，霧島的雨已經下了整整三天。他站在工作室門口，雨水順著警服肩章滴落，在地面匯成細小的水洼。我注意到他換了支鋼筆，筆尖在筆記本上劃出沙沙的聲響，像極了養父臨終前喉間的氣聲。

「聞人先生，」他的目光掃過我桌上的建筑模型，停在那棟傾斜的八層樓模型上，「根據尸檢報告，你養父的死亡時間在八點到八點十分之間。」他頓了頓，鋼筆尖在「8:05」字樣上反復摩挲，「而便利店監控顯示，你八點零五分買咖啡，前后只停留了一分鐘。」

我轉身去冰箱取冰美式，故意讓袖口拂過他的溫度計。零下五度的冷氣撲面而來，他的瞳孔微微收縮——這個反應和三天前在便利店時如出一轍。「赫警官想說什么？」我撕開杯蓋，撕口朝右，三十度的傾斜角在燈光下投出細長的影子。

他沒有回答，轉而看向墻上的掛鐘。鐘擺左右搖晃，發出規律的滴答聲。「你很在意時間，」他伸手觸碰鐘擺，金屬指尖與木質擺錘相擊，發出清脆的響，「工作室的掛鐘比標準時間慢五分鐘，便利店的快五分鐘，很有趣的巧合。」

冰箱壓縮機啟動的嗡鳴里，我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赫連沉的話像一把鑰匙，正在打開我精心構建的時間迷宮。「可能是便利店的鐘該校準了。」我將冰美式推給他，杯壁凝結的水珠在他筆記本上洇開小塊陰影，「要加糖嗎？」

他搖搖頭，鋼筆在「時間差」三個字上畫了個圈。「聞人先生知道嗎？」他忽然抬頭，目光如刀，「人體在零下五度的環境里，尸僵會延緩形成。你工作室的冰箱溫度，和便利店一樣。」

我拿起模型刀，在八層樓的樓頂削出一道裂痕。刀片劃過木質的聲音尖利刺耳，像極了鎮紙嵌入頭骨時的動靜。「我是建筑工程師，需要低溫保存模型材料。」木屑落在手背上，與三天前的血珠同樣大小，「赫警官對溫度很有研究？」

他從口袋里掏出另一支溫度計，銀色外殼刻著「HC-0801」。「這是我女兒的遺物，」他的拇指摩挲著刻字，聲音輕得像雨絲，「她死于建筑坍塌，當時現場溫度也是零下五度，和你冰箱里的一樣。」

步微瀾的電話在這時響起，背景里有咖啡機的蒸汽聲。「聞人先生，」她的聲音帶著罕見的顫抖，「今天的冰美式...賣完了。」

我握著手機的右手頓了頓，模型刀險些劃破手指。「沒關系，」我望向赫連沉，他的鋼筆尖正在筆記本上畫圈，「我現在過來。」

掛斷電話前，我聽見步微瀾輕輕說了句：「小心。」這兩個字讓我想起七年前的雨天，母親臨終前也是這樣對我說，然后轉身走進養父的辦公室，再也沒有出來。

便利店的玻璃門推開時，風鈴發出破碎般的輕響。步微瀾站在咖啡機前，圍裙上有塊新鮮的咖啡漬，形狀像個問號。「抱歉，」她不敢看我的眼睛，「今天太忙，忘記準備了。」

我注意到她無名指的傷疤比平時紅了些，像是反復撕扯過。「沒關系，」我伸手幫她調整咖啡機的溫度旋鈕，指尖掠過她腕間的溫度計，「我可以等。」

她忽然抬頭，睫毛上掛著水珠，不知是蒸汽還是淚水。「聞人先生，」她的聲音低得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其實我...」

「赫警官，喝咖啡嗎？」我的聲音蓋過她的低語，同時用拇指在她圍裙上輕輕叩擊——三長兩短，這是我們約定的危險信號。

赫連沉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步微瀾迅速退后半步，圍裙上的咖啡漬暈開成不規則的形狀。「聞人先生果然在這里，」赫連沉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游走，「步小姐，能看看今天的監控嗎？」

步微瀾轉身去調監控時，我注意到她的馬尾辮比平時松散，發圈上纏著半截藍圖碎屑——那是我昨天丟棄的廢稿。赫連沉的鋼筆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我瞥見紙上寫著「左利手？右利手？」，后面跟著一串問號。

「監控顯示聞人先生八點零五分進入，」步微瀾的聲音有些發顫，「停留一分鐘后離開。」屏幕上的我穿著灰色連帽衫，右手接過咖啡，杯蓋撕口朝右。監控時間顯示八點十分，真實時間是八點零五分。

赫連沉忽然指著屏幕：「這里，」他的指尖停在我左手指尖，「聞人先生的左手在抖。」

我低頭看自己的左手，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木屑。「舊傷發作，」我扯了扯右肩的繃帶，「赫警官要不要看看病歷？」

他擺擺手，目光落在步微瀾的圍裙上。「步小姐的咖啡漬，」他的鋼筆尖在空中劃出弧線，「形狀很特別，像是某種符號。」

步微瀾的身體微微顫抖，我看見她圍裙口袋里的溫度計露出一角，水銀柱停在零下五度。「可能是倒咖啡時不小心，」她勉強笑了笑，「赫警官要不要嘗嘗新到的咖啡豆？」

赫連沉離開后，步微瀾終于支撐不住，靠在冰柜上緩緩滑坐在地。「他發現了，」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那個溫度計，還有監控的時間差。」

我蹲下身，幫她撿起掉落的溫度計。金屬外殼上有處凹痕，像是被重物砸過。「他發現的只是冰山一角，」我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淚痕，「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她抬頭看我，眼中倒映著冰柜的藍光。「用溫度差制造時間差，」她背誦般說道，「用冰美式偽造不在場證明，用左右利手誤導調查。」

「很好，」我站起身，將溫度計放回她口袋，「接下來只要按計劃，把第二杯冰美式放進他的證物箱。」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進我的皮膚：「如果我說，當年害死你母親的人不是周明遠呢？」

雨聲突然變大，蓋過了咖啡機的嗡鳴。我低頭看她，發現她眼中有我從未見過的堅定。「什么意思？」我的聲音罕見地發顫，像建筑模型即將倒塌前的最后一次震動。

她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一張舊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穿著明遠建筑的工服，站在第八棟樓前。「他才是真正的兇手，」她指著照片里的男人，「周明遠只是替罪羊，而我父親，是他的幫兇。」

照片里的男人笑得溫和，左胸前別著工牌，編號「0801」。我忽然想起赫連沉的溫度計，想起步微瀾的工牌編號，想起養父筆記本里的「第八棟樓」。原來所有的「8」，都指向同一個人——那個在坍塌事故中幸存的監理，現在的刑警隊長，赫連沉。

夜幕降臨時，霧島的雨仍未停歇。我坐在工作室里，望著桌上的兩杯冰美式。一杯撕口朝右，一杯朝左，中間隔著赫連沉的溫度計。

步微瀾的話在耳邊回蕩：「他女兒不是死于意外，是他親手設計的謀殺，為了掩蓋當年的貪污。」我想起赫連沉的左利手鋼筆，想起他辦公室的斷裂溫度計，想起他每次提到「溫度差」時眼底的暗涌。

冰箱發出輕微的嗡鳴，零下五度的冷氣包裹著我。我拿起右利手的冰美式，杯蓋撕口處有步微瀾新畫的笑臉，嘴角上揚十五度，這次多了道淚痕。

遠處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我知道，赫連沉的下一個問題，會是關于三年前的那場火災——那場燒死了步微瀾父親，也燒毀了所有貪污證據的火災。

雨絲拍打著窗戶，我摸出藏在鋼筆里的微型攝像頭。屏幕上，步微瀾正在調整便利店的監控時間，而赫連沉的警車正駛入霧島隧道，他的溫度計顯示零下五度，與我的冰箱溫度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