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南京的天氣總是變化無常。
沈從看著診所玻璃門上的水痕,想到昨天才和夏宓說今天沒雨。天氣預報上的晴天標志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偷偷變成了中雨。
“怎么站在這?不冷嗎?”沈從在屋里面就隔著玻璃門看到站在門外的夏宓,穿著淺灰色薄款大衣,她看著都覺得冷。她們是大學認識的,夏宓剛到南京的時候適應的太快,常常讓沈從忘了她是個北方人。
沈從用手背貼了貼夏宓的手,冰涼的。
對方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本來準備下班回家的,天不遂人愿。”
“怎么不回診所里面等雨小一點?”
“剛剛……看錯了,以為看到以前一個同學,就出來望了眼。”
沈從總覺得夏宓的語氣不太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只是皺了皺眉,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你和我家離得也不近,雨天開車來回跑不太安全。我剛剛看了天氣預報,待會兒雨就停了,我回診所里待會兒,雨停了再去坐地鐵。”
“也行,你注意安全,到家給我發個消息。”
“嗯。”
夏宓小沈從一歲,兩個人從認識到成為朋友水到渠成,圓了沈從一直想要個妹妹的愿望,她嘴上不說,但行動上就剩下把夏宓拉到自己家族群里了。
夏宓看著沈從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才收起目光打算回診所里等雨停。
口袋里傳來震動聲,是林遲的微信。
一條六十秒的長語音,附贈三個不同模樣的愛你表情包。
夏宓眼角一抽,開始思索林遲做了什么對不起自己的事情,點開語音果然傳來對方壓低著嗓音垂頭喪氣的語氣。
“宓宓,我和你說我不小心把我們倆上次一起做的陶瓷娃娃摔碎了,我是看它們擺在書架上,沒準哪次拿書的時候就碰掉了,想著給它們換個位置,沒想到…沒握住,被我自己摔碎了…”
“你有沒有劃傷?下次有空我們倆再做一個就是了。第一次手生,下次我們倆做的肯定更好看。”
“寶寶,我超級愛你。”
語氣雀躍跳脫的和剛剛小心翼翼道歉的好像不是同一個人。夏宓已經習慣了林遲經常的“寶寶”“愛你”,從初中認識的時候就這樣。以前會配合著她做出不能接受的神情,讓她叫的更起勁,現在也會配合著她說幾句好愛你。
夏宓長按語音鍵,想著回她幾句愛你讓她滿足。
好冷……
又刮起一陣風,雨水滴落在手機屏幕上,手機立刻不聽使喚,不同的界面不停翻動著。
“真是……”
夏宓揪住衣袖擦拭著屏幕上的雨水。
“你好。”
她的動作僵住,剛剛那陣風吹得關節生疼,如同細針一樣扎透灰色大衣的縫隙,扎進血肉里。夏宓眉心一皺,像在忍受著這陣風帶來的寒冷。
“你好?”
一道十分清晰的聲音傳來,混合著突然躁動的雨聲,砸進她的耳朵里。
雨水狠命砸向地面,和水泥地板魚死網破的哀嚎聲陣陣回響。
是雨下大了……
天氣預報一點也不準,說好了半個小時后雨勢會變小。
夏宓眼前陣陣發黑,呼吸也跟著紊亂,抬起頭時,動作像年久失修的機器般僵硬。
一道道重影浮現,最后在眼前重合成熟悉的身影。
在南京的七年里,她在小區樓下的早餐鋪遇見過這道身影,在某個街道的拐角處遇到過這道身影。
在這座城市每一個她認為宋凈維會出現的地方,她都遇到過這道身影。
他們都說醫者難自醫,夏宓無法抑制的在南京每個街道,看見宋凈維的幻影。
從來都是瞬間的,虛幻的,無聲的,讓她看不真切。
這是第一次,像從她久遠記憶里走出來的人,帶著這場大雨里不該有的霧氣,讓人心底酸澀。
好久不見,宋凈維…
“你好。”
夏宓感到鼻尖一酸,搶在眼淚滑落前彎眸笑起來。
“請問這里是意安診所嗎?”
夏宓點頭,對上他的視線,心底一顫。她記憶里的宋凈維,像是只對誰都豎起尖刺而自己卻蜷縮著的刺猬,只有在回憶的暖光下才會讓尖刺層層軟化,讓眼底的懼怕消散。
可眼前這道身影,坦然對上她的視線,或許是因為她行為太過怪異,他眼神里還透漏著一絲疑惑。
夏宓心底陡然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她深吸一口氣,緩緩朝面前的身影伸出手。
她的指尖抑制不住的顫抖,不得不多用些力氣去控制,身體卻依舊處在虛浮的狀態。
定力不足,夏宓在心里想到。
“給我。”
高中每次月考都要把成堆成堆的試卷課本從教室搬到辦公室,壓的人喘不過氣。宋凈維接過夏宓手里的課本時,指尖無意觸碰到她手腕上的紅繩,電流好似在身體里游走了一遍。搬了太久書本,手臂被壓的酸軟無力,右手乏力的抖動,紅繩緊綁的桃核也一下下搖曳。
暗戀時期的少女回憶了一遍又一遍被課本阻擋視線的那一幕,每回憶一遍,就加上一層濾鏡,變得更加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夏宓的指尖觸碰到他衣袖布料,不知道該期望此時此刻是現實還是夢境。
“你…是誰?”
她抬眸,眼眸里的不可置信難以藏起來。
那人后退了半步,面上有些無措,“我提前預約了沈從醫生,但是臨時有事耽擱了,我叫宋凈澤。”
“你…”
夏宓喉頭一緊,耳邊那些躁動的聲響安靜了。
是雨停了,初春的南京天氣總是變化無常。
雨后的天氣令人心曠神怡,夏宓卻感到窒息,好似整個胸腔和脖頸都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掐住。
“你沒事吧?”
“沒事…我沒事…”
陽光照進廊道上,地面的雨水像是晶瑩透亮的水晶,沒有任何東西在剛剛那場大雨里被砸碎,只有她心里的防線,被短暫的擊潰又立起。
廊道里不再陰沉,陽光折射到診所的玻璃門上,甚至有些刺眼,明明黃昏的陽光算不得熱烈。
夏宓望向那間玻璃門上映射的兩道身影。
她和宋凈維認識的那天,也是落日斜陽,只不過那天是秋日里的九月天,是晴天里烈日當頭的熾熱。
沒有一場又一場下不停的雨。
夏宓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如果宋凈維活著,為什么七年里了無音信?如果面前這個人是他,為什么要裝作不認識?
現在,她只能確定面前這個人不是她這些年已經習慣的幻覺,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來診所就診的病人。
夏宓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情緒,確保聲線不會顫抖,才開口說道,“我只是…認錯了,以為你是我一個朋友,抱歉。我們今天關門了,你來晚了。”
“是我遲到了,”宋凈澤蠻不好意思的說道,“打擾了,那我下次再來。”
“等等。”
宋凈澤腳步頓住,轉過身看向夏宓,“還有什么事情嗎?”
“你認識宋凈維嗎?”
夏宓將視線緊緊鎖定在他身上,只要他流露出一點點的遲疑,她就認定他在撒謊。
就像那年他說他會留下來一樣
就像那年他說他會回來一樣
一直在撒謊。
什么都沒有,只有宋凈維不會有的釋然。
“宋凈維?是我哥。”
從來沒有聽說過宋凈維有個雙胞胎弟弟,不過也不奇怪,他一個人回到老家小鎮,高中三年一個人生活,和家里人的聯系只有每月準時打到卡里的生活費。
他從不主動提,這座小鎮以外的事情。
“從來沒有聽說過宋凈維還有個雙胞胎弟弟。”
屏幕那頭的林遲不可置信的說道,臉上的面膜差點因為激動的面部表情滑落。
傍晚的時候夏宓給她打了幾個電話,但是林遲都在浴室里。匆匆回過去后,才知道夏宓遇見宋凈澤的事情。
林遲知道,夏宓給自己打電話的時候是在害怕,她可能怕的手都在顫抖,可能害怕的按不準撥出鍵,她只是害怕與七年前的事情再一次碰面。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更會害怕。
自己卻沒接到她的電話。
林遲心里生出懊惱,但更多的是擔憂。她看著夏宓攪動著碗里的面,面都快坨了也沒動幾口。
“宋凈維的事情,你別自責……”
“我沒有,我只是遇到他弟弟…有點恍惚,覺得不真實。我和他約定未來要去同一座城市,從來沒有想過他不會再長大,沒有了未來。我只是突然看見他長大后可能的樣子,有點恍神。”
宋凈維剛出事的時候,夏宓也自責過,她怨自己為什么看不出他的異樣,為什么理所應當的認為自己是救世主能將所有的事情都推向最好的結局。
后來忙著升學,忙著高考,忙著忙著就很少想起宋凈維了。
只是教室里空著的桌椅,一直沒有搬走。
夏宓語文書上的小字拼不成一段對話。
再后來又忙著搬家,忙著接收大學帶來的所有未知和新生活。
她沒有多余的力氣想起宋凈維,也不允許自己去想念,她會沒有勇氣一個人在這條兩個人曾經規劃的路上繼續走下去。
直到某次在街道的小攤前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夏宓都沒第一時間認出來那是宋凈維,只是覺得有點難過。
她想,如果他還活著,應該會出現在這里,所以他來了。
已經長大的我,終于看見你長大的模樣,在七年之后。
夏宓低頭咬了口快攪拌成泥的面,微微皺眉,低聲抱怨道:“咸了。”
“喝點水會好點。”
“嗯。”
夏宓灌了自己整杯白開水,拿出了不醉不歸的氣勢。
“宓宓,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吧。”
嘴里無端泛起苦味,夏宓頓了頓,放下了水杯。手機屏幕上的畫面一點點模糊,一點點,在她的視野里摸糊不清。
夏宓仰頭,將不爭氣快要溜出眼眶的淚水憋了回去,恍惚間,好像聽見那年的少年小聲安慰著說,“夏宓,難過就哭出來。”
回憶中樓梯間的陰冷和他們之間物換星移的過去未來好似一瞬間在腦海里迸發。
掩埋在黃土下的樹根終有一天劈開了那堵南墻。
樓梯間陰冷昏暗,高三那年穿著薄薄的校服外套坐在臺階上時,只覺得手腳都凍僵了。
夏宓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是侵入骨髓的冷。
那個時候,她剛剛得知謝玲離開的事情。學校里傳的沸沸揚揚,到哪里都能打聽到好朋友最后的結局。
她躲在這里,就像能躲開那個張牙舞爪向他們走來的成人世界。
“夏宓。”
手臂上傳來絲絲溫熱,隔著校服布料,傳遞到夏宓冰涼的手心。
她抬眼望向宋凈維,眼尾血紅一片,一滴眼淚也沒落下來。
“夏宓,難過就哭出來。”
宋凈維感到腰間一緊,淡淡的薄荷香逼近,呼吸一滯,背脊也一瞬間緊繃。
他的雙手在空中無措的擺放著,直到感到胸口的一處被打濕,滾燙到心底,才緩緩放下。
“謝玲說她想出去看看,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怎么能永遠留在這里…”
如今的夏宓望著面前白花花的墻壁,扯著唇角笑了笑,“哭不出來了。”
所有的眼淚,都葬送給那年沒說出口的膽小。
晚上的時候又起了風,拍打著窗戶傳來不斷嘈雜聲,隨之而來的還有樓下小孩打鬧的歡笑聲。
夏宓住的這棟房子,樓下有棵大樹,小孩會在底下玩樂,等著父母喊他們回家。
這從不是她一個人的南京城。
她只能慶幸,還好南京從一開始就是自己的目標,才不會在最想逃避的時候迷失了方向。
“宋凈維,你以后想去哪兒?”
“南京。”
夏宓率先想到的是自己收藏的一張張有關南京的明信片,她一直都很想去那座城市看看,但是南方太遠了,她也想和宋凈維在一個地方。
所以那晚她懷著忐忑的心思問出口,甚至已經提前想好了措辭。她想說,去南京是自己很久的愿望,不能放棄,但是如果他們以后不在同一座城市,她也會和他分享自己喜歡的歌,也會和他發短信打電話,即使不在同一個地方,我們誰也不要和誰走散。
她也懷著小小的希冀期盼以后每一天都能見到他,只不過不敢細想,怕如果相反,真正分開那天會舍不得,所以這始終是她心里埋進深土的種子。
宋凈維讓它頂開了厚土。
“為什么?”
夏宓語氣里已經有藏不住的喜悅,那天的場景過去了很久,如今回想起來,她只能想到冷白的路燈光線落在他的肩頭,細雪忽而落下,他望著她笑了笑,繼而看向夜幕里的落雪。
“想去看看,南方的冬天會不會下雪。”
夏宓在初春的夜晚想著,南京當然不會下故鄉那樣大的雪。
宋凈澤見過夏宓,在他哥留下的書里,那里夾著一張她的照片,是高中的舞臺劇表演,夏宓手捧著鮮花,按下快門時卻不看攝像頭,只看向觀眾席。
今天巧合遇到,他沒提這件事情假裝不認識,既是因為只在照片里見過她,連名字也不知道,也是因為自己沒有辦法還她一個能讓她眼神一直跟隨的人。
那就不提了,提起來反倒難過。
“醫生今天怎么說?”
顧知衍拍了拍宋凈澤的肩膀,他回過神,搖頭說道,“沒去成,半路出版社出了點事情,不放心去看了眼,等再去診所的,已經關門了。”
顧知衍:“你最近還是經常看見你哥?”
宋凈澤點了點頭。
顧知衍:“沒事,有空再去看看,沒準過兩天一覺醒來就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