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柯不算是個好咖啡師,至少我這么覺得。他的冰美式難喝得要死,加上兩塊冰糖和幾勺牛奶也救不回來,熟了之后我第一次這么吐槽他的時候,他笑了一聲就沒有下文了,再下次還是端出來一杯泔水一樣的冰美式,難喝得像一種懲罰。我甚至要懷疑他只是單純在報復我,不過還好這只是試喝,不然這么難喝的東西端上別人的桌子,保不齊第二天他就被人舉報往冰美式里兌農藥。我不知悔改,但凡晚上要熬夜就非要點這一杯,他做的冰美式雖然難喝,但醒神倒是有不小的作用。有時候楊柯看我都看得皺眉頭,估計他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喝,我不屑一顧,說他不好好研究配方反而來關心我有沒有喝死。楊柯還是只笑,說喝不慣算了,我去給你換你愛喝的。
我知道很多事都強求不得,比如奶牛游泳,比如我全勤上學,或者是楊老板的冰美式。
之前在學校里犯了胃病,我縮在座位上給楊柯發信息吐槽他,之后去他的店里,他輕飄飄地撂下一句別喝了,轉頭強制性地把冰美式換成了熱可可。我看著熱可可往外冒熱氣,目送這些縹緲的煙霧誕生又消失,一時說不上話。
我不貪戀那杯苦得發酸的鬼東西,把我留在他店里的是他自己。說實話我也不喜歡熱可可,一口下去膩得人心驚,嘗起來就像變味的巧克力。我抿了一口,也僅僅只是一口,就把杯子放到一邊讓它自生自滅了。楊柯半晌后過來撤走了杯子,語氣略帶遺憾:這個也不愛喝?我嗯了一聲,低頭鼓搗自己手里的題。
常來他店里那個叫楊憬的男人跟我一來二去也熟起來,他比楊柯健談得多,每次來都穿得很扎眼,偶爾套機車夾克,手掌不是沾著機油就是蹭著灰,跟這家安靜得要死的咖啡店格格不入。有次他問我,怎么老來這兒?這破地方連個wifi都沒有。我反問:那你為什么來?他咧嘴一笑,伸手指了指楊柯的方向,從兜里摸出一包貴煙:我來監視他有沒有在咖啡里下毒。接著又開始掏火機。楊柯終于吭聲,他從柜臺后面走出來,拍拍手上的咖啡渣,語氣不容反駁:要抽出去抽。楊憬叫喚了一聲,真的聽話地起身往外走,臨走前還沖我擠了擠眼睛。后來我忍不住問他你們很熟嗎?楊憬拍了拍手大笑:當然熟,小時候他尿床我都看著的。我問,真的?——假的。他說。楊柯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他身后,表情很無奈地:別編了。楊憬才閉了嘴,討好似地沖他笑。
楊柯絕對是那種很適合被刊登在那種舊報紙上的人,他的氣質就像舊報紙。不過按現代的審美他或許該去做自媒體,當長發藝術花美男,但他偏偏窩在這家店里,賣學生不愛喝的咖啡。
你該改進。我說。一中對面這么好賺錢的地方你都盤下來了,非要做咖啡干什么。楊柯自顧自擦著杯子:想做就做了。我盯著他耳前垂下來的一縷頭發,晃晃悠悠的,不一會兒就又被他別到耳后。我于是轉過頭去,看向門口掛著的一串顯眼的風鈴,看向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
和楊柯熟起來的故事很神奇。是秋天。
我本以為在這個不那么和美的家庭里正常生活著也無關緊要,天不遂人意。那天回家時家里一如往常的昏暗,天花板很高,客廳的燈壞了許久,父親常年在外面跑生意,母親不敢登高去換,一拖再拖就習慣了。往常我都是直接回房間,不管母親在不在家,反正都沒有多少交談。那天不一樣。這房子的隔音不太好,我進門就聽到一陣低低的啜泣,偶爾有吸鼻子的聲音,我把門帶上,故意發出比較大的聲音,啜泣聲果然停滯了一下。我心臟跳得有些快,把書包隨手扔在門口的換鞋凳上,站在原地等待一些事發生。
母親的房間門咔噠一聲開了,她走出來,身子無力地倚在門框上,眼眶有些紅,聲音也嘶啞。我盯著她愁云慘淡的面容。你爸爸出事了。她用很低的聲音說。喝了酒,把人撞了,現在人躺在醫院里醒不過來,我們要賠錢。她又講,你爸爸被帶去看守所了,就兩天前。
嗯。前兩天母親是沒回家,發了信息說是開會。現在有什么打算?
后來家里賣了一套房子,又找親戚湊了點錢,勉強填了點對方的醫療費,接著就是不停地鬧。我回家一天比一天晚,幾乎要住在楊柯的店里,每次都要他大半夜提醒我要關門了,我才開始收拾東西。學校對面走到家一共二十分鐘,我在路上一步比一步遲緩,硬生生拖成半個小時。我知道這是一種逃避,畢竟我從來不是個多成熟的人。我也不怪任何人。母親的房間里沒日沒夜地傳來打電話的聲音,低聲下氣的或者歇斯底里的,到最后我都見怪不怪了。我沒理由埋怨什么,一直是這樣。秋天連綿的雨下得叫人心煩,因為潮氣,衣服總濕漉漉的曬不干,我捏著衣服角,冰涼的水被擠出,順著手指淌下來,一路鉆到袖管子里。我們又搬了家。
新家不新,離學校也更遠了,我再也不用故意拖拉回家的時間,單是正常走就已經累得難以直起腰。母親的性格被磋磨得粗糙了許多,我們開始吵架,又不動聲色地和好,接著繼續吵。我不是個多擅長嘴上功夫的人,每次都被質問得啞口無言,各自回房間后我還是告訴自己不怪任何人,更不怪我自己。雨天看透了我所有脆弱。我從家里出去,沒帶任何東西,連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去哪里,衛衣的帽子被雨水打濕后沉得很,掛在我脖子上,快要把我勒到窒息,等我回神的時候已經站在楊柯的店門口,里頭暖黃的燈光直晃眼睛。
我突然哭起來。我沒想過大雨傾盆時這家店會不會提前打烊,好像它一直會在那里亮著,點著永不熄滅的燈。
我是怎樣丟人地站在門口哭,楊柯是怎樣把我推進店里,現在都已經記不清了。他難得地扎著相較于往常比較凌亂的低盤頭,一遍遍抹掉我臉上的淚水和雨,任由我的衣服沾濕他向來整潔的衣服。
我又什么都不怕了。
楊憬自然沒聽過這段被我打為丟人過往的回憶,他一刻也閑不住,問我發什么呆。他手腕上一周不重樣的昂貴手表反著店里的燈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但我也同樣看見他手表下令人震悚的疤。
冰美式依舊難喝得令人發指。我灌下第三口時,楊柯正在柜臺后面磨咖啡豆,發出悶悶的響聲。我把杯子推遠,金屬杯底在木桌上劃出刺耳的聲音:再這么難喝這店離倒閉也不遠了。楊柯權當聽不見,聲音因為動作用力而有些顫抖:你要續杯嗎?他看向我,嘴角掛著他最擅長的那種讓人火大的溫和笑容,從門口斜射進來的橘光照在他臉上,把他半張臉藏進陰影里。我經常好奇楊柯到底是怎么做到不賺錢還能活著的,難不成是富二代什么的,開店只是為了體驗生活。
我在學校見到楊柯的時候,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了。下課后我被數學老師叫去辦公室判題,百無聊賴里從窗戶望下去,正巧看見楊柯的身影。楊柯作為學校外聘的生物競賽輔導老師進來教課,一共教兩個班,一節在周四,給隔壁班上,另一節就是周五我們班。
我從來不上學校周六的加課,所以楊柯的課對我來說就像是一種放學的訊號,尤其他的課是自愿上的,我干脆在前一節課下課時候就走了,只是最后兜兜轉轉還是會回學校門口等他。他愛穿風衣,我常說他的審美像古董,但還是不少人愛看他這么穿,在沉悶的高中里有個干凈整潔的年輕男老師是很難得的。大概兩周后楊柯某天在店里叫住我,問我怎么不去上他的課。我手指無意義地敲擊桌面:想放學。他沒再追問,但跟我說,偶爾來上一節吧,聽聽我講課。我沒轍了,點頭答應下來。他上課時候和課后簡直不是一個人,雷厲風行、干脆利落,聲音清亮。不太管紀律,也不會批評誰,只是按照一種平均的節奏講著,偶爾頓一下,就是要給人解答問題,我看向他也換不來他目光一分一秒的停留。等到下課后他就被圍著問題,我只好磨磨蹭蹭地收拾書包,時不時掏出手機看兩眼時間。
講得怎么樣?學生們都走了,楊柯來我身邊問。我掀起眼皮看他:還成吧。他嗯了一聲,笑瞇瞇的,興致好像還很高昂。我不搭理他,單肩挎上書包,等他邁步一起走。
他要提前打烊,問我今天準不準備回家。其實家里已經不算家,母親也不像是母親了,她日夜奔波操勞,早就顧不上我,雨夜以后我偶爾在楊柯店里的二樓住。二樓平時是由一扇柵欄門封住樓梯的,那天楊柯要打烊了,就哄著我上去。他的電腦桌整潔得不近人情,連水都要放在特定的凹槽里,床鋪很簡單,純色的,沒有圖案,旅館一樣。不過那時候我只顧著哭了,楊柯讓我在床上坐下來,并沒說什么,我也什么都不說,只是靠著他哭。他身上是熱的,不像秋雨那么涼薄。
我還沒去過他家,不如說我甚至沒想過他在店外會有房子。他說店里休息不好,你沒處去的話可以來我家。我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個沒有歸處的孩子,但比起這個我更討厭回家。
楊柯住在一個我不熟悉的小區,綠化不錯,路燈也亮,他帶著我輕車熟路地繞進一棟樓前,刷了門牌卡摁了電梯。我已經估計到會是什么樣子了,無非就是沒兩件東西,整個家里就和他的電腦桌一樣整潔得令人發指,沒想到他開門后我看到的第一反應是溫馨。他的東西多但不雜,桌上鋪著暖色的格子桌布,靠墻的一邊還擺著花瓶,只不過是空的,客廳里那個有很大屏幕的電視旁邊擺著一架鋼琴,燈光也是偏暖調的,但比他店里的亮上許多。我不好意思再打量,手里拎著書包有些不知所措,楊柯很自然地翻出來雙新拖鞋給我,叫我先吃飯再去洗澡。
我說,你還挺有生活情調的。楊柯看上去挺受用的,他進房間換了睡衣,出來時候也塞了我一套。新的。沒等我發話拒絕,他提前說。
你家平時來很多人?我問,怎么全是新的。楊柯說沒,平時只有楊憬偶爾來,恰好有多余的。
淡黃色的格子睡衣,居然跟他的桌布圖案差不多。我試了一下,袖子和褲腿都有些長,往上挽了點才合適,走出去就找不見楊柯,我沒喊過他全名,此刻也不好意思喊,左右打量之后終于發現他在廚房。我不餓。我說。這是實話,我很少在五點的晚飯后吃東西,吃得太飽晚上會睡不著。楊柯模糊的聲音從毛玻璃門里傳出來:沒關系,都可以。最后我還是和他面對面地坐在餐桌前吃了兩口他煮的面條,意外的很好吃。收拾過后我又把目光放到他的鋼琴上,他不知道我會不會彈,但囑咐我如果想彈的話記得要把低音踏板踩下去。
可我不會彈鋼琴。我看著鋼琴上面堆著的厚厚的曲譜,突然生出一種無來由的荒誕:穿著別人的睡衣,盯著別人的鋼琴,想著根本沒意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