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呢？”
少年許久沒有出聲，似是沉浸于自己的思緒里。
村里人從未跟他搭話，但他能聽懂村民之間的交談。那些人偶爾隔著百米多的距離朝他扔些芋頭，蕨根之類的食物，東西還沒落地，人已經(jīng)跑沒影了。
他大部分時辰都在自己房里睡覺，卻總在野外醒來，嘴里不知何時咬了只斷氣的兔子。
少年直覺這些不能說，連出生時的事跡他都是修修改改挑著說的，譬如他親眼所見成了他人告知，再如只在村里待了三年，他卻說成十六年。
“后來沒什么好說的了，”他語調(diào)平淡，手指不自覺抓緊衣角，“大抵同普通孩子一樣，有時他們打獵回來，也會給我送只烤兔子。直到我離開。”
“小嗷啊，那兔子好吃嗎？”
少年欲言又止，回頭看向那人——長發(fā)未束只隨意披散肩頭，一雙紅眸眼尾微挑，似醉非醉地半垂著。便知又在尋自己打趣。
“師父，我有名字。”
兩人對視半響，見少年仍在怨念地望著自己，憐縝首先敗下陣來。
“你來劍峰也蠻久了，叫你阿敘多疏遠，我同其他師…咳，我自己還替你想了許多好聽名字呢，比如小嗷，小嗷，還有小嗷。”
完全是一個名字喊三遍，想也知道其中必有平鈞師伯的手筆。
憐縝面帶笑意拍拍敘先的肩膀，往房門方向推去，“好了，不鬧我們阿敘了，去換衣服吧，正好大家沒空，我?guī)阃盗锍鋈ス湟故小！?/p>
敘先點點頭，隨后將門派校服換了下來，臨出門之際他卻聽見一陣響動。
“愣著做什么？”
“啊…”他含糊應了聲，跟上師父腳步，“房里似乎有動靜。”
“許是飛進去的蟲豸，無需在意。”
好多人…看起來他們都很高興，為什么？憐縝牽著敘先的手腕穿行熙攘人群之中，敘先反而有些不適應，這跟他從前生活的環(huán)境大相徑庭。他眨眨眼，視野恍然間分成了兩部分，軀殼走前頭，靈魂跟在旁邊慢慢飄。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的臉，上面浮現(xiàn)點點笑意，可下一秒那雙熟悉的眼睛穿透人群遮擋猛然看過來。
！！
敘先深吸氣，視野似蛛網(wǎng)般密密碎裂開，隨即又恢復正常。
憐縝悄無聲息瞥了他一眼。
尚未走到夜市中心，敘先便被周邊一處賣面具的攤販吸引了目光。憐縝也隨之望去。
販子站起身搓搓手，熱情向二人介紹著：“兩位公子實在太有眼光了！您看我們的青銅面甲，皆為城中那位聞名天下的煉器大師所作，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啊。”
憐縝挑眉，“是嗎？可我看只有這件是真的吧。”
他隨手拎起其中一件狼面獸首青銅面甲。
“公子莫要開玩笑了…哈”販子拭去冷汗，虛張聲勢道：“童叟無欺，絕對件件真貨，您看另外這件，它的光澤——”
“啊啊對不起！！”
少女一頭撞到觀察面甲無暇顧及周圍的敘先，她腰間革帶別著牛皮水囊與短劍，右手無力垂下。
光是停留這會暗紅血跡已然順著指尖點點匯聚成灘。
鐵銹味涌入敘先的鼻尖，盡管他下意識屏住呼吸，仍然紊亂起來，喉結(jié)滾動數(shù)次才咽下反酸的唾液。
趁著殺手尚未追趕到自己，她瞇起眼睛將敘先打量一番。
這人負劍而立，身著黑紅交領長袍，腰間懸素白長條玉佩，頭戴一領朱繩笠，笠檐紅綢垂落半掩面容，唇角緊抿欲語還休。
“你也習劍！”她霎時戰(zhàn)意盎然，待她仔細觀察面前這人面容才發(fā)現(xiàn)他眉目緊閉，似忍受莫大苦楚。
“阿敘！”憐縝皺眉將敘先護至身后。
少女眼看情況不妙又匆匆捂著右手逃命而去，末了不忘放話：“改日我會攜禮向你道歉，到那時我們再一較高下！”
數(shù)道黑影緊隨她而去。
敘先連身形也顫抖起來，指甲驟然伸長深深嵌進憐縝扶著他手臂的肉里，憐縝將買來的狼面獸首青銅面甲扣到他面上，不過幾息便帶他瞬移到遠離夜市的野外。
“血…”敘先喉嚨擠出幾絲嗚咽，聲調(diào)更像野獸嘶吼，他不斷在地上翻滾，扯著面甲扔到遠處。
心臟鼓動著，血液反而似受到了阻礙寸步難移，高溫蒸騰了他的皮膚，恍惚中他聽見憐縝朝他走來，解下背后系著的劍袋。
是誰…？
師父…不…不能對他出手…
敘先強撐了好一會，終于合上沉重的眼皮，睜眼時瞳中閃爍森然綠光。
是誰…？
血的味道……餓…
一口咬空啃了滿嘴的泥，敘先再度俯下身子，足弓發(fā)力猛然蹬去快如殘影，原地只留下數(shù)道爪痕。
齒尖深深刺進旁邊木樁，未待他拯救自己的牙便被重重一踹，整個人倒飛出去，砸斷了大片樹木。
憐縝撿起面甲，蹲下冷靜看著敘先此刻變化的非人面貌，順帶把劍身卡進少年的口中，免得冷不丁給他來一口。
他像是被強行糅合了狼與人的特征，鼻梁至額頭裸露青灰色角質(zhì)皮膚。上唇開裂露出森白犬齒。
“你小子手勁真大，連這青銅面甲都被捏歪了，啊…不完美了，真令人傷腦筋…”他狀似說著可惜的話語，神態(tài)依舊淡然，在失去理智的敘先面前再多表面功夫也白費。
敘先掙扎著撲過來對準憐縝的手臂一口咬下，嘴里頓時滋滋冒煙，他頓了會，似是腦袋宕機了，片刻又低聲嘶吼，口水直直滑落。憐縝無奈抽手，施法將這不安分的家伙定住。
“我的血可不好喝啊？”
說著憐縝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主動把手臂遞過去，“要是喝了的話，也許你能徹底…”
然而這回敘先死也不張嘴了，一個勁地瞪人。
劍峰此刻。
月光映亮劍峰屋檐，黑影自門縫滲出似活物般于石板路上蜿蜒爬行，無聲無息融入環(huán)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