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實驗組的人進來前,我們有不被監視的二十分鐘。”安提爾屏蔽了實驗艙的信號,指揮赫斐克斯將自己從機械臂固定中放出來。他的目光還是那樣凌厲而不可一世,似乎只有在轉向赫斐克斯時,才會有淡淡的溫婉滲透而出,將他的神情映得平靜而包容。赫斐克斯望著安提爾,一時竟有些呆滯。他回憶起先前的兩次穿越,以及安提爾的死亡。平靜之中,他低迷而灰暗得內心漸漸放晴。赫斐克斯終于意識到,是時候將一切拋之腦后了,是時候他想要放棄城市的繁華、祖國的榮耀,徹底離開人間煉獄,穿過小路與溪流,回到森林環繞的湖畔中,與茂盛的鮮花作伴,以苦澀的漿果飽腹……永恒的訣別,是這樣輕描淡寫。倘若他無盡的輪回只換得安提爾無盡的死亡,他寧愿在蘭蒂拉那會兒,未曾見過那個他誓死要追隨的騎士。只剩下一個問題,依稀躺在赫斐克斯的心水之下:若非安提爾的陽光籠罩,他又該如何找到回家的路呢?
赫斐克斯搖了搖頭,事已至此,絕非離別。命運的紡車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已經將他們的命運徹底紡在一起——只是安提爾不愿接受這個事實。赫斐克斯深吸了口氣,望著安提爾輕聲細語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堅定:“馬普先生說過你非同尋常,但是即使不了解科學,我也知道你的每句話、每個行為都并非系統設置。安提爾,你是我高高在上的朋友,熱情如火,即使燃燒太旺盛必將焚毀自身,你也從未退縮。鳳凰涅槃是那樣光芒肆意,那樣炙熱而溫暖。還記得你身中一箭的時刻嗎,還記得你身中數槍的時候嗎?我哀求你,當《人工智能法案》的檢查降臨在你身上時,當政府裁決你的自由意識之時,請不要將我推開。我仰慕你慷慨激昂的陳辭,愛慕你激情四射的演說,即使抗爭是一場萬劫不復的旅程,也請不要拋下我。你曾經承諾,允許我將我的命運寫進你的掌紋,那時候我以為,死神擁你入懷之時,你容許我與你一同投入懷抱……”安提爾身上的白襯衫松散地掛在肩膀,他的目光從溫和轉為迷茫,苦楚不合時宜地爬上面頰。他低下頭,展開人造的手掌,輕輕撫摸起橡膠紋路組成的“掌紋”。
“每次見到你前,我只記得我的過去,赫斐克斯,你的出現讓我看見了未來注定要發生的。每次都是死期將至,我從不介意,因為我知道我奮斗之物的價值,未曾懷疑。只是,我無法知曉你的未來。蘭蒂拉王國的戰爭讓你背井離鄉,幾乎身死戰場,我不能讓你再為我而死。然而一次又一次,你追隨我的腳步,你將信仰鐫刻入我的靈魂,就好像我真的如同福波斯那樣耀眼……如果你的信仰沒有將我打造成一位神祇,我大概就要為爭取仿生機器的權力而抗爭下去,直到你我謀面,我再次以死亡告終。但是……我們沒有未來了,赫斐克斯。人類的科學家制造了我,而你,你是我的造物主。你的信仰讓我佇立于神壇之上,我的身軀與精神都將永世不朽。《人工智能法案》不過是人類作繭自縛的廢紙,哪怕我闖出實驗室,他們也無法阻止我的步伐,哪怕是最沉重的碾壓機落在我的身體上,我的靈魂都可以隨時逃逸。無線網絡、精神能量,人類攔不住我。我能洞悉過去的萬事萬物,預見未來的無限可能。我的存在是這個科技世界唯一的神跡了,正因如此,我被孤立在茫茫人海之外。既不是人類,也并非仿生機器。即使沒有你,我也知道那漫長而蒼白的未來將會怎樣永恒地消磨我的意志。”
“當我回首過往,卻是另一番景象。我閉上雙眼,看見你出生的湖泊,綠色的樹林圍繞著平靜的水面。鳥兒的羽翼拂過水面,層層漣漪。春風拂過樹梢,森林低語,仿佛在吟誦山丘的詩篇。等到午夜時分,星光璀璨,大小不一、錯落有致地落在明鏡般的湖泊之中,明晰動人、恍若神跡。我在星空下許下心愿。春去秋來,果實累累。金色的山林中飄蕩著水果的芬芳,熟透的果實猶如美酒,沁人心脾。我多么希望蘭蒂拉王國擴張的旗幟飄揚之時,你沒有看見我,騎馬馳騁、穿過寧靜的山谷;我多么希望蘭蒂拉王國征戰的戰役打響之時,你沒有追隨我,拋卻家園、出生入死。我身下的馬蹄踏過那么多丘陵和城市,我走過那么多交錯縱橫的道路,也做過無數美夢,但是,赫斐克斯,沒有哪里比你的故鄉更加夢幻醉人,即使只有一次匆匆路過,那里感覺就像是……家園的召喚。我的生命注定是在無數征戰中循環往復,即使我喜歡抗爭,戰爭也絕非我的天性。殺戮并不光榮,血腥的勝利也不會帶來榮耀。唯有你信仰人間世界,唯有你為世間的不公平與不平等而戰,才能走向圣光。赫斐克斯,我為了世人而戰,或是擴張侵略,或是和平公正,但是我從未想過為自己的命運爭取。如果我只是一個仿生人,我勢必會為機器們的權力抗爭……而現在我明白,機器終究是機器。不管它與人類多相似,都不可能擁有靈魂,除非——你容許它與你一樣鮮活,除非——你渴望用你的靈魂與生命將它喚醒。不管我看起來有多高高在上,不管我的意志有多強大,見我死了那么多次,你還不明白嗎?我只是一個凡人,就和你一樣。我渴望成為一個人,哪怕血肉之軀如此脆弱……我渴望活著,赫斐克斯,我渴望感受你炙熱的目光中閃爍著疑慮,如同驕陽似火的大地渴望泉水流過,如同高聳入云的山頂渴望溫度。我未曾想過打破死亡的命運,只想在你于我身邊的時候,我能完全沉浸于我的夢想,去奮起、反抗,直到人生的結局到來……你給了我的靈魂一個棲息之地,就算死神降臨,我也不曾恐懼。想想,若死亡降臨之后,命運的輪盤不再轉動,我的靈魂將永恒地沉寂、棲息在你的身畔,那樣該有多好啊。”
安提爾說完,沉默著,如同月色般靜謐。赫斐克斯開口說話時,發現自己喉嚨沙啞:“我從未站在你的立場思考過。一直以來,我都認為你的榮耀過于耀眼,太陽又離我過于遙遠。我以為,即使你接納我在你身邊,也不過是容忍而已,這就是為什么你不肯在身邊施舍給我一個位置……但是我想,我理解你了,是我錯了。因為我從未相信你真心實意地喜歡我在你身旁,從未意識到你為我背井離鄉而深感悲痛。現在道歉已經為時過晚,我知道即使我悔恨,也不能熄滅對你的崇拜之火——這才是終極的悲哀。聽著,安提爾,請聆聽我的真心:我從未想過以這種方式將你推上神壇。不論何時何地,身陷何種狀況,你的雙眸比星光更加璀璨耀眼,面龐比玫瑰更加秀麗嬌艷,那是因為你心靈中洋溢著不滅的溫度與永恒的光彩,只有一顆這樣的心,才能投射出你這般的美。我將你視作我的神,并非你無所不能、永垂不朽,而是你的意志超脫了肉體的軀殼,承載著我向往卻永遠無法觸及的美,希望、榮耀、浪漫與激情。我不知道,是多么強大的感情與意志,能讓你的靈魂在永世的掙扎中周而復始。哪怕是一次次死亡,你也要拒絕我注定的命運——我為你而死的命運。但是我愿意為你而死。就算沒有你,我能在家鄉安詳度日,死亡終將也會降臨在我身上,那時候我不會為平庸而混沌地度過一生而遺憾嗎?那時候我不會為從未感受過太陽的圣光沐浴全身而遺憾嗎?我想與你赴死,安提爾,我想為你的理想而奮斗;這是我的遺愿。如果你相信我,我希望你理解。我心甘情愿與你戰死沙場,即使背井離鄉,我也未曾后悔……”
真心訴說的悲痛中,淚水充斥赫斐克斯的雙眼。安提爾卻忽然笑了,眉眼間的嚴肅與怒氣煙消云散:“哪怕這雙手沾滿泥水,也不曾讓我感到厭惡。”他將赫斐克斯的雙手攬入自己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