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五日，工人文化宮廣場。
每個周五下班后，桐城人都會如同這座小城一樣，習慣性地提前進入周末休假的慢節奏。
現在已經下午六點多，這里卻一點也看不到平日閑散的模樣——夕陽的余輝潑灑在攢動的人頭上，黑壓壓的一片，像煮沸了的一鍋粥！
通過五天的預熱，從各個渠道得知“抽單數免費領衣服”消息人群，從廠區家屬院、附近菜市場、甚至蹬著二八大杠從郊區趕來，里三層外三層地將白天剛剛擺好的攤點位置圍得水泄不通。
推搡聲、叫嚷聲、孩子的哭鬧聲、自行車的鈴鐺聲……混雜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噪聲海洋。
幾位心急的大爺大媽試圖往前擠，帶倒了攤位前臨時拉起的警戒線竹竿，人群像決堤的洪水般向前涌動了一波，場面眼看就要失控。
“按喇叭！長按三聲！”快速地交代完，林秋雅打開卡車副駕駛門，利落地跳了下來。
她穿著修身的白襯衫和深色長褲，扎著利索的馬尾，英姿颯爽，與周圍灰藍工裝為主的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面對眼前洶涌的、帶著汗味和焦躁氣息的人潮，她臉上沒有絲毫驚慌，只呈現出近乎嚴厲的沉靜。
她快走幾步，卻沒有立刻沖向人群，而是迅速掃視全場，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瞬間評估了最危險的幾個擁堵點和潛在的帶頭人。
深吸一口氣，她從隨身的斜挎包里掏出一個早已備好的簡易擴音喇叭……
“嗡——嗡——嗡——嗤——”一串低沉渾厚、金屬質感強烈、氣壓充沛的卡車喇叭轟鳴聲在不遠處響起，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就像被突然扼住了喉嚨。
“各位桐城的父老鄉親！安靜——聽我說——！”林秋雅的聲音透過那粗糙的擴音器猛然炸響。
那聲音不高亢尖利，卻異常清晰、穩定，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感，瞬間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在下一波噪音和騷亂來臨前的剎那，這洪亮激昂的聲音，鎮壓住了即將暴發的喧囂。
“貨到了！大家想要的好貨，一件不少，都在這里了！”她用手指著背后十米開外的兩輛卡車。
“叭！叭！叭！嗤——”卡車也即時予以了回應，頓時吸引了更多的目光。
“等一下，我會取出部分貨掛在這里展示，”她走到剛剛扶起的警戒線竹竿旁邊，拍了拍撐起的鋼制掛衣架，發出幾聲沉悶的回響，“我保證，所有T恤全部都是外貿貨，柔軟舒服，吸汗透氣……”
“但是！”她話鋒一轉，音量陡然拔高，目光炯炯地掃過前排幾個推搡最兇的漢子，“像現在這樣亂擠，誰也買不到！擠傷了人，踩壞了衣服，大家白高興一場！值不值？！”
人群的騷動瞬間為之一滯。前排那幾個漢子被她看得有些訕訕，下意識停了手。
不等人群反應，林秋雅語速極快、條理清晰地開始指揮：
“王哥！老李！”她朝王德發和他帶來的幫手大喊，“把帶來的鐵架子拉起來！從攤位這里，往外拉兩條通道！一條進，一條出！”
王德發立刻帶著人，麻利地將準備好的簡易鐵柵欄拉開，硬生生地在人群中分隔出兩條狹窄的“S”形通道。
她高舉擴音器，指向入口處：“看到沒？想抽獎買衣服的，從這兒排隊！一個挨一個！不排隊的，今天一件也拿不走！”
她再次強調規則：“選好衣服就在前面的箱子抽乒乓球，一件衣服抽一次！白球是雙數，黃球是單數。抽中單數的，衣服白送！抽中雙數的，十塊錢拿走！童叟無欺！但前提是——排隊！”
“大家別急！貨足夠！排好隊！按順序來，人人都有機會！越擠越慢，越排越快！”同時，她讓幫忙的助手迅速打開一個包裹，拿出幾件顏色鮮艷的T恤，掛在剛支起的掛衣架上。
“看！正宗的外貿貨！這質量！這做工！好不好？值不值？”鮮艷的衣物瞬間吸引了眼球，也轉移了部分急躁的情緒。
混在人群中的幾個“托兒”立刻心領神會，帶頭大聲響應：“排隊排隊！聽老板的！擠個啥嘛！”并率先走到入口處，做出規規矩矩排隊的姿態。
有人帶頭，加上林秋雅不容置疑的指揮和看得見的貨物，大部分人的從眾心理開始發揮作用。
看到隊伍開始艱難地形成雛形，林秋雅當機立斷：“好！排隊的鄉親，現在開始進場！一次放二十人！抽完就走，別堵著出口！”
她親自站在入口處，像檢閱士兵一樣，嚴格把控著入場人數和速度。
短短的十幾分鐘，奇跡發生了。那鍋沸騰的、危險的“人粥”，在林秋雅冷靜的指揮、清晰的規則、高效的執行和一點點心理博弈下，被強行冷卻、塑形。
一條歪歪扭扭卻綿延不絕的長龍，從攤位前延伸出去，繞過廣場上文化宮的宣傳欄，一直拐著“S”排到了馬路邊。
雖然依舊能聽到抱怨“排這么久”，但混亂和失控的危機已然解除。夕陽下，人們踮著腳張望隊伍前方，臉上交織著期待、焦灼和一絲對規則的敬畏。
攤位旁，林秋雅微微松了口氣，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但眼神依舊銳利如初。
她示意助手打開更多的包裹，將成捆的T恤堆放在白天才搭起的木板臺子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五個抽獎用的箱子一字排開，擺在臺子前方，白黃兩色的乒乓球在里面嘩啦作響。
擴音器里換成了助手循環播放的規則錄音，夾雜著偶爾響起的、因抽中“單數”而爆發的短暫歡呼。這聲音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長長的隊伍中激起一圈圈興奮的漣漪。
工人文化宮這場銷售神話的序幕，就在這由混亂不堪到秩序初定的黃昏中，帶著九十年代特有的粗糲與活力，正式掀開。
林秋雅站在貨物與人群之間，像極了一位沉穩的船長，剛剛駕馭她的航船駛離了第一波驚濤駭浪，駛向那個注定瘋狂的、充滿人民幣氣息的夜晚。
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純粹的混亂，而是被引導、被壓抑后即將爆發的、更巨大的購買欲望。
廣場上，只剩下長龍緩慢移動的腳步聲、抽獎球的嘩啦聲、以及擴音器里反復強調的“單數免費！雙數十元！”
一場屬于這個時代、這座小城的消費狂歡，就此拉開帷幕。
林秋雅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