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不用著急做決定，你可以好好考慮考慮。”李國輝猶豫再三，將他的擔憂也和盤托出，“這個黃老板在上次給你選尾貨時來找過我，但那次對你太過關(guān)鍵，所以我選了受眾更廣的T恤……”

“好了，李大哥，不用說了，這個事我接了！”林秋雅斬釘截鐵，打斷了李國輝的話，“你放心，無論怎樣，這件事我一定辦妥！”

“那好。既然你想好了，就過去走一趟，興許也還能有其他什么收獲。”李國輝釋然道。

接下來的幾天，林秋雅忙得跑斷了腿。她先從僑辦取來傳真的意向合同書，又馬上聯(lián)系組織勞務的工會干事，還要不停地、反復解釋和說明。

八月的桐城，下崗的陰云密布，但“去南方”對許多人來說，依舊是個充滿未知甚至恐懼的選擇。

“小雅啊，聽說那邊……亂得很？人販子多？”車間里手藝最好的王大姐拉著她，眉頭緊鎖。

“林姐，那么遠，人生地不熟的，廠子靠譜吧？別白跑一趟，路費都搭進去！”年輕的小趙顧慮重重。

“家城老人孩子丟不開手啊……”更多的嘆息。

林秋雅磨破了嘴皮子，挨家挨戶解釋：政府牽線，正規(guī)大廠，合同保障，包吃住，工錢按月結(jié)，絕不拖欠！她拿著李國輝傳真來的意向合同，一遍遍展示著上面僑辦已經(jīng)蓋好的“見證人”印章。

最終，由工會初步選拔出來，技術(shù)能力出眾，能代表桐城紡織廠下崗女工水平，又有“南下打工”意愿的第一批“勞務輸出”30人名單被確認了。

站臺上，混雜著煤灰味兒、汗味兒和廉價香皂氣息的空氣粘稠滯重。綠皮火車噴吐著粗重的白汽，如同一條疲憊的臥龍。

三十個女工，穿著最好的衣裳，提著鼓鼓囊囊的尼龍袋、編織袋，臉上交織著離家的忐忑和對南方淘金夢的憧憬。

她們緊緊圍著林秋雅，七嘴八舌地問著“羊城真的遍地是錢嗎？”“聽說那邊老板都喝洋汽水？”林秋雅努力安撫著，目光卻掠過她們頭頂，看向站臺另一端。

僑辦派來的干部姓鐘，五十歲上下，穿著挺括的灰色“的確良”短袖襯衫，腋下夾著一個鼓鼓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正慢條斯理地和送行的人握手話別，神情帶著一種視察般的疏離。

他朝林秋雅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眼神里卻沒有什么溫度。

車輪撞擊鐵軌，發(fā)出單調(diào)而巨大的轟鳴。近四十個小時的車程，車廂如同搖晃的蒸籠，混合著泡面味、腳汗味和皮革座椅的怪味。姑娘們最初的興奮漸漸被疲憊取代，蜷在硬座上昏錯欲睡。

林秋雅強打精神，一遍遍核對名單，翻看那份薄薄的、紙張粗糙的用工協(xié)議復印件——“包住宿”、“月工資六百五十元”的字樣，是她們此行最大的指望，也是懸在她頭頂?shù)膭Α?/p>

趙干部大多時間閉目養(yǎng)神，偶爾睜眼，目光掃過車廂里一張張年輕而困倦的臉，看不出波瀾。

林秋雅正張打精神安撫著報怨腿腫的王大姐，車廂連接處的一陣喧嘩吸引了她的注意。

幾個年輕人，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一副學生模樣。他們也是大包小包，行李堆得幾乎堵住了過道，但臉上洋溢的興奮和活力，與車廂里普遍的疲憊感截然不同。

領(lǐng)頭的是個戴著眼鏡、皮膚黝黑的高個男生，背著一個塞得巨大登山包，上面還綁著幾副羽毛球拍。他旁邊一個扎著馬毛辮的女生，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紙箱，上面用紅筆寫著“小心輕放”。

“讓一讓，麻煩讓一讓！我們的座位在前面一點！”高個男生聲音洪亮，帶著歉意和掩飾不住的雀躍。

他們費力地挪動行李，其中一個捆扎得嚴嚴實實的大編織袋不小心蹭到了坐在過道邊的春萍。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一個圓臉、笑容明亮的短發(fā)女生趕緊道歉，她脖子上掛著一個用紅繩系著的哨子。

“沒事。”春萍搖搖頭，好奇地看著他們鼓鼓囊囊的行李。

“你們……也是去羊城打工的？”旁邊一個女工忍不住問。

“打工？不不不！”戴眼鏡的男生爽朗地笑起來，抹了把額頭的汗，“我們是去月北！月北山區(qū)！我們是師范學院的，去那邊的小學援教！”他語氣里滿是自豪。

“援教？”這個詞對大多數(shù)女工來說有些陌生。

“就是去當老師！”圓臉女生接口道，拍了拍那個大編織袋，“這里面可都是寶貝！有城里孩子捐的舊書、舊本子、舊文具，還有我們幾個湊錢買的足球、籃球！”她指了指另一個男生背著的蛇皮袋，“那里面是給孩子們帶的衣服，都是洗干凈疊好的！”

“月北……那地方，聽說很窮很苦的？”一個年長此的女工問。

“是啊，”高個男生點點頭，眼神卻異常堅定，“所以才更需要老師，更需要這些。”

他指了指行李，“我們帶的不是什么值錢東西，但都是那邊孩子們的‘夢想’和‘希望’。有個孩子寫信說，就想看看真正的足球長啥樣；還有個女孩，說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本屬于自己的、不是哥哥姐姐用完的練習本……”他聲音低了此，帶著一種溫柔的疼惜。

“還有這些蠟筆，”另一個短發(fā)女孩從一個大編織袋里小心地掏出一盒嶄新的彩色蠟筆，像捧著寶貝，“有個小姑娘在信里說，她做夢都想用彩色的筆畫太陽，不是只用鉛筆描個圈。”她的聲音很輕，卻重重地敲在了每個人心上。

“我們這學期的主要任務，除了上課，就是幫他們修整一下破舊的教室，再建個小圖書角！”圓臉女生補充道，眼睛亮晶的，“雖然條件苦點，但一想到那些孩子的笑臉，就覺得值了！”

他們的話語像一股清泉，瞬間沖淡了車廂里沉悶的空氣。

女工們安靜地聽著，眼神里流露出一種混雜著驚訝、敬佩和些許茫然的神情。她們是為了生計南下，而這群年輕人，卻是奔向更艱苦的地方，去播撒希望的種子。

林秋雅默默地看著這群充滿理想主義光芒的年輕人，聽著他們討論著教學計劃、山區(qū)的孩子、可能遇到的困難以及克服困難的方法。

他們談論“希望”和“夢想”時的篤定和熱忱，像一面鏡子，映照著她們此行南下純粹為稻梁謀的現(xiàn)實，也在林秋雅的心中悄然投下了一絲漣漪。

聽到他們說“再苦，能比那些沒書讀、沒衣穿的孩子苦嗎？”林秋雅悄悄記下了他們援教的地址。

“雖然條件差，但能把知識帶過去，把孩子們的夢想帶出來，就覺得特別有意義！”她的話語樸實而充滿力量。

林秋雅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那份承載著三十個家庭生計的薄薄協(xié)議。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滋味涌上心頭——是敬佩，是自省，還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

臨下車前，圓臉女生特意跑過來，塞給春萍幾個嶄新的筆記本：“姐，這個給你們！出門在外，說不定用得上！”春萍推辭不過，連聲道謝，粗糙的手指珍惜地撫摸著光滑的封面。

林秋雅望著他們身背沉重行李，卻步履輕快地消失在出站人潮中的背影，那句“帶著孩子們的夢想和希望”仿佛還在車廂里回蕩。

短暫的相遇，如一道溫暖的光束，穿透了南下列車的渾濁空氣，也在林秋雅心頭刻下了一道關(guān)于“價值”和“遠方”的印記。它提醒著林秋雅，這趟旅程，不僅關(guān)乎生存，或許，也關(guān)乎某種尊嚴的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