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多,廠區東頭,一個曾被遺忘的角落。
清洗車間巨大的鐵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濃重的灰塵氣息和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林秋雅抬手在鼻尖前扇了扇,瞇起眼,適應著里面幽暗的光線。
王師傅和李大姐跟在她身后,手里拿著卷尺、粉筆和磨損嚴重的筆記本。巨大的水泥清洗池像干涸的河床,池壁布滿暗綠色的苔痕和水垢,幾根銹跡斑斑的粗大水管如同僵死的鐵蟒,從池壁上方的墻壁里延伸出來,末端懸在半空。
角落里,那座老式鍋爐沉默地矗立著,爐門半開,露出里面漆黑的爐膛。幾排巨大的鐵質熨燙臺橫陳在車間中央,臺面坑洼不平,覆蓋著厚厚的塵土。
“這鍋爐,不知道還能點著不。”王師傅走過云,用扳手敲了敲爐壁,發出沉悶的“哐哐”聲,震落一片鐵銹,“這管道怕是銹蝕得厲害,得全換。”
李大姐走到清洗池邊,彎腰用手抹了一把池壁,指尖立刻染上一層黑灰:“池子得徹底刷洗消毒,不然根本不能用。這排水口……”她指著池底,“好像堵死了。”
林秋雅環顧四周,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角落,心里快速盤算著。
她走到一面布滿水清和剝落墻皮的墻壁前,用粉筆在上面飛快地寫著關鍵項:“鍋爐、管道、水池、排水、電路、照明、分區……”
“王師傅,”她回頭,“鍋爐和管道,您是行家,您估算一下,修好能用的最低成本大概多少?實在不行,我們考慮用大型電熱設備代替?”
王師傅皺著眉,又圍著鍋爐轉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詞地計算著。
林秋雅轉向李大姐:“李姐,清洗消毒流程您是專家,這池子的改造和后續的消毒設備安裝,您看怎么安排最合理?消毒液的配比和浸泡時間……”
李大姐點點頭,拿出小本子,一邊看一邊記下要點。
就在這時,車間門口的光影微微一暗。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逆著光,輪廓有些模糊。他卷發,個子很高,脖子上掛著一臺看上去頗為專業的單反相機,鏡頭蓋開著,正對著車間內部。
他似乎沒料到里面有人,腳步頓了一下。隨即,輕輕走了進來,像怕驚擾了這里的塵埃。他的眼睛帶著一種純粹的好奇和專注,安靜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他的目光掠過巨大的水池、銹蝕的管道、沉默的鍋爐,最后落在了正在墻壁上寫寫畫畫的林秋雅身上,在她那身沾著灰土的工裝和專注的側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掃過旁邊忙碌的王師傅和李大姐。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舉起了相機,對著墻壁上林秋雅寫下的粉筆字跡,對著王師傅敲打鍋爐的背景,對著巨大空曠車間里懸浮的塵埃光柱,輕輕按下了快門。
“咔嚓。”清脆的快門聲在寂靜的車間里格外清晰。
林秋雅、王師傅和李大姐都停下了動作,轉頭看向這個不速之客。
年輕人放下相機,臉上露出一個略顯歉意的微笑,笑容很干凈,帶著點少年氣。
“抱歉,打擾了。”他的聲音清朗,語調不急不緩,“看到門開著,就進來了。這地方……很有力量感!”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些巨大的工業遺存,眼神里帶著純粹的欣賞。
林秋雅微微皺眉,語氣保持著禮貌的疏離:“這里是工廠改造區域,請問您是?”
“哦,失禮了。”年輕人走上前幾步,從外套口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了過來,“我叫顧云逸。算是個……記錄者吧。自由攝影師,也做點獨立設計。”
林秋雅接過名片。素白的卡片,質感很好,上面只有簡單的名字“顧云逸”,一個電子郵箱地址,以及一行小字:影像/空間/敘事。沒有頭銜,沒有公司。
“顧先生,”林秋雅點點頭,“我們在這里工作,這里灰塵很大,也比較危險。”她的意思很明確。
顧云逸卻像是沒聽出逐客令,他的目光被林秋雅寫在墻上的那些粉筆字吸引了。
“鍋爐、管道、水池、排水……”他輕聲念著,視線順著那些往下移,“分區、照明、消毒……這是要改造這里?做什么用?”他抬起頭,看向林秋雅,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探究興趣。
“一點小項目。”林秋雅含糊其辭,不想多談。這突然出現的陌生人,讓她本能地升起一絲警惕,尤其是剛剛經歷了羊城的自己人背叛和假合同事件之后。
“小項目?”顧云逸的嘴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帶著玩味,他環視著這巨大而破敗的空間,“能把這樣的地方重新激活,怎么看都不是小事。”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林秋雅臉上,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專注,“我最近在做一個系列,記錄一些城市里正在發生的、有意思的‘更新’——不是推倒重建那種,是賦予舊空間、舊物件新的意義。就像……”他指了指墻壁上的字,“你們正在做的。”
他頓了頓,語氣認真了些:“或許,我可以理解為,你們是要讓這個廢棄的車間,重新‘活’過來,去做一些新的事情?”
林秋雅看著他那雙坦蕩而充滿興趣的眼睛,又瞥了一眼他胸前的相機,沉默了幾秒。
最終,她點了點頭:“算是吧。我們準備在這里處理一些衣服,清洗消毒后,新衣部分銷售,舊衣部分捐贈給貧困山區的孩子。”
“舊衣新生?公益捐贈?”顧云逸的眼睛明顯亮了起來,像是發現了寶藏,“這立意太好了!”他幾乎是脫口而出,“用舊的工業空間,處理舊的衣服,賦予它們新的生命和溫度,去溫暖更需要的人……這本身就是一種非常動人的敘事!”他顯得很興奮。
“所以,“他看向林秋雅,眼神熱切,“我能記錄這個過程嗎?不打擾你們工作,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用鏡頭記錄下這個空間和你們如何一起‘重生’。這比單純拍廢墟有意思多了!”
林秋雅有些意外。她沒料到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設計師,會對這件事表現出如此強烈的共鳴和興趣。是真心?還是別有用心?她一時難以判斷。
“顧先生,”她斟酌著措辭,“我們這里條件簡陋,改造剛剛起步,千頭萬緒,恐怕沒什么值得記錄的。而且……”她停了一下,“我們更關注如何把事情做成。”
“我明白。”顧云逸立刻點頭,態度誠懇,“我絕不會干擾你們。我只用眼睛和鏡頭。空間改造、流程建立、人的狀態……這些無聲的細節本身就充滿力量。也許,”他看向那個巨大的水池和鍋爐,“我能提供一點點旁觀者的視角?比如空間布局的優化,或者流程動線的合理性?畢竟,我接觸過不少類似的改造項目。”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設計思維,有時候旁觀者清。”
林秋雅看著他那張年輕卻顯得格外認真的臉,又看看這百廢待興的巨大車間。一個免費的、或許還有點專業眼光的“旁觀者”?似乎……沒什么壞處?而且,他那份對“新生”的純粹熱情,讓她心底那點警惕稍稍松動了一些。
“只要不影響正常工作。”林秋雅最終松了口,語氣依舊平淡,“您自便。但安全第一,請務必注意腳下。”
“沒問題!”顧云逸的笑容瞬間綻開,帶著一種干凈的感染力,“謝謝!”他立刻又舉起了相機,這次對準了水池壁上那厚厚的陳年污垢和苔痕,鏡頭微微調整,似乎在尋找一個能訴說時間沉淀的構圖。
林秋雅收回目光,不再理會他,轉向王師傅和李大姐:“王師傅,鍋爐的事,您盡快給個方案。李姐,消毒池的改造,我們得細化一下流程,尤其是廢水處理,必須合規……”討論重新回到具體而瑣碎的細節上。
顧云逸則像一個融入背景的影子,端著相機,在巨大的車間里無聲地移動。他時而蹲下,拍攝地面積水中倒映的銹蝕管道;時而仰頭,捕捉高窗射入的光束里翻騰的塵埃;時而將鏡頭對準林秋雅在墻上的粉筆字跡,以及她和工人們專注討論的側影。他的動作很輕,像一只敏捷的貓,盡量不打擾這片正在艱難復蘇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