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桃溪鎮山林依舊靜謐。自那場席卷董府酒窖的烈焰吞噬一切以來,時光卻似從未停歇。鴨嘴般的月光在竹影間游走,林間偶爾傳來的夜鳥啼鳴仿佛也在用低沉的聲線提醒:命運的齒輪依舊在無聲轉動。
沈霽川從廢墟山谷沿著一條隱秘的峽谷逃出,雙肩驚惶地扛著一個殘破的竹簍,里面包裹著那枚青銅“桃符令”殘片。上次火窖中,符片曾因血脈共鳴而自行散發幽藍微光,嚇退數名刺客。他的雙臂仍染著干涸的鮮血,肩胛疼痛如針扎。夜風自林梢吹來,帶著泥土與青苔的清香,卻再也掩不住心底的窒息感:董青霓被奪、魏玄淵的陰影、那句“以酒祭天,得永生之命”——所有殘酷瞬間如幻燈片般連成一片,映在他的眼底。
他駐足在一棵參天古柏下,燃起一小堆枯枝,將頭巾撕成數段,簡單包扎左臂的傷口。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傷口止血,同時將思緒歸攏。回想起那夜,酒窖深處,董青霓以微弱的力量將符令托付給他的一幕仿佛還在眼前:“祖父臨終前說此物關系天下氣運……你要救我,哪怕踏火而行。”當時,火光中她雙眸如星辰,既篤定又隱含一絲恐懼,那份信任如烈酒灌進他的骨髓,讓他此刻無論何等痛楚,都要支撐下去。
林中地形險峻,他背負著符片沿著小徑疾走,雙膝似被千斤重石壓著。月色透過層層枝葉斑駁地灑在地面,屢屢在他面前交錯成一張張笑意深沉的面孔——那是魏玄淵陰鷙如夜的面容,也是他心底的疑云。他不敢停留,也不知道此行通往何處。忽然,腳下踩到一塊濕滑的青石,“啪”地一聲踉蹌撲倒,面前一片爛泥。沈霽川伸手抹去泥土與血漬時,無意間觸碰到懷中竹簍,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不能再原地療傷,必須尋一處安全之所,解讀這枚殘片上隱含的玄機,然后設法找到情符與恨符的對應關系,這或許就是他接下來的生機與復仇之匙。
他強撐著從泥地爬起,撿起簍中的青銅殘片。殘片呈五瓣形狀,雖因烈火與急遽擠壓而微微變形,邊緣卻依稀可見一層古銅綠色的光澤。殘篇上刻有幾行斷斷續續的篆文,破損處被爐火灼燒得如同焦碳一般。他將之捧于琉璃瓶中,謹慎地裹上干凈布條,緊貼心臟處,仿佛那里是所有血脈與符文共鳴的根源。
夜深漸寒,沈霽川沿著溪流下游繼續前行。山泉潺潺,流水撲打巖石,發出回音。他見一處枯藤繞樹的山洞探口,洞內陰暗,卻沒有野獸的嘶吼。憑著多年的山林追蹤經驗,他決定暫且將就此處藏身,等到天亮再做打算。進洞之前,他在洞口撒下幾分干草,用落石將入口微微堵住,以免陌生人誤闖。隨后取出隨身僅存的一塊干糧與清水,簡易果腹。因為傷口疼痛,他只能用手指輕輕按壓止血,手指抵著傷口,血珠緩緩滲出,濕潤了指尖。
他轉身請來一塊干凈的布,將傷口包扎得更為牢固。風吹入洞口,帶著幾分泥土氣息和草木腐香。借著微弱的月光,他將殘片擺在一塊平坦的石臺上,手指滑過符面,感受到紋路的起伏。符文斷裂處有一道似乎被刻意遮掩的玄奧小字。他取下懷中僅存的一塊狼牙砭石,輕輕沿著斷裂處摩挲,試圖抹去表面積碳,露出更清晰的篆跡。砭石發出的火花在石臺上跳動,映出一行行若隱若現的古篆:
桃花春曲上集,情釀萬象生。攜血化紅塵,夢回仇怨空。
這些字句看來并不完整,似乎上、下兩句各自都是一段較長篇幅的“酒訣”之一部分。沈霽川暗自推測:“上集酒訣若能與下集對接,便能釀出可解萬千糾纏的‘桃花春曲’。而‘攜血化紅塵’似暗示,要以血為媒才能激發酒魂之力。”
夜風襲來,他忽覺胸口隱隱作痛,符片似有輕微顫動之感。沈霽川將手貼于符面,那絲絲刺痛直達心底,如同有股溫熱的氣流借著符文指尖流遍全身。他閉目凝神,試圖從血脈與符文的共鳴中捕捉更多線索。瞬息之間,他仿佛置身在漫天桃花紛飛的古代酒坊:壇壇瓦罐中的酒液如水晶般映著花影,香氣裊裊,釀酒師們神情虔誠,仿佛在祭祀。那種穿越般的幻覺只持續片刻,卻足以讓他感受到當年董家釀造“蟠桃釀”時的神圣儀式:將春日初熟的桃花壓制入酒,用月華寒露浸釀,然后在滿月之夜,用女紅綢緞密封壇口,待來年冬至方可啟封。
“桃花春曲”,正是“蟠桃釀”之后的更高一階機密。一旦完整,便不止是單純的酒方,而是承載了天地人合一的奧義:既能延年益壽,又能化解生死仇怨,甚至可借酒氣引動時光之力。沈霽川回神之際,才發現掌心已滲出數滴鮮血,滴落在符面,竟如有回應——符文斷處竟浮現出淡淡幽藍光芒,呈現出更多未曾看清的細節:下方有數行殘缺篆文,似乎是“解符”的提示,而上方兩行字的后半截也逐漸清晰:
……愿以酒解情,令恨歸塵土。……合三味一,千年為刃鳴。
前后半句被撕裂于兩段符文上下,倒好映證了“情符”與“恨符”之間的相互呼應,也暗示“解符”將它們三者貫通,才能成就“千年春曲”。
沈霽川心中震顫:“原來情符、恨符、解符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互為表里。如若只憑這一枚殘片,最多只能釀出部分‘情釀’,若要徹底化解仇恨,必得找到恨符與解符的下落。”他握緊殘片,暗暗將那兩處篆字牢牢記下,摒棄那些瑕疵與缺失,只留最為完整的幾行。月華如水灑在符面,散出淡淡寒光,好似在提醒:若無充足的血脈配合,符文將無法發揮全部威能。他須得將此“上集”記在心里,然后尋找余下兩個符的蹤跡——與魏玄淵展開新的較量。
清晨時分,天邊露出魚肚白。沈霽川將符片妥帖封好,連同那段斷裂的篆文,裝入竹簍底部,再用野藤捆成護符狀系于懷中。他撿起地上的干枯柴枝,吹滅了殘余的篝火,隨后跟著溪水的方向下山。臨別山洞之際,他從懷里掏出一枚細薄匣子,取出其中一件素衣脫下,換上更為粗獷的布衣,將那套血染白衣與破敗劍鞘一并用溪水沖洗。白水浸濕衣角,嗖嗖作響,猶如某種戰后儀式的結束。水流中,衣上的血跡雖未全然被洗去,但他已決定不再回望那場大火——他要以新的身份融入這片土地,等待最佳時機再出手。
兩日后,桃溪鎮。晨曦初露,古樸的青石小巷散發著尚未散盡的夜露氣息。街巷兩側的酒鋪已早早亮起燈火,招牌上“桂香醉、桃花釀”等字樣在陽光下微微泛光。沈霽川現已改名“沈九”,面容略顯憔悴,卻依舊英挺。他背著一個竹簍,步履從容地出現在魏家酒坊門口。那座酒坊位于鎮央,紅木門楣上醒目地懸掛著“魏家貢酒”匾額,門前幾個侍童打掃院落,目光冷漠卻又警覺。沈九沒有多言,只是深吸一口氣,隨后邁步進去。
“新來的酒徒沈九?”一名年約五十的酒師探出身來,絡腮胡下露出打量之色,從他粗糙的布鞋與腰間掛著的素布囊,便知此人并非富家子弟。
“正是。”沈九微微躬身,神情謙遜卻不卑。他將竹簍放在一旁,緩緩解開腰帶,將里面那件粗布裹著的長劍系于腰間——那柄劍鞘盡管因昨日火光有些焦黑,但劍鋒猶寒意十足。他并未朝四旁多看,步入酒坊內院深處,徑直朝一個編號“伍號酒柜”行去,徑緣而坐,仿佛早已對這里了如指掌。
“不必多言,先品嘗十壇酒,再看你的手藝。”那位酒師冷哼一聲,便轉身離去。沈九看似漫不經心地端起面前一壇瓦罐小口試飲,酒香撲鼻而來,唇齒間微苦卻回甘迅速,正是魏家凝聚多年秘方的獨特氣韻。然而,他內心更專注的是如何在忙碌之中暗中尋找線索——那“恨符”與“解符”殘篇,是否在此地某個密室、酒庫深處?
午后。一道和煦陽光透過木窗灑在院中青石地面,幾名酒徒正在將酒液翻倒至大木甑中,準備勾兌新的壇裝。沈九趁其間偷偷轉身,順著一條沿著后山盤繞的小徑,悄無聲息地來到酒坊后殿。后殿之下便是傳說中的酒庫地窖,地面上鋪著青磚,幾塊磚石被刻意鑿松,露出一條深邃的暗格。沈九蹲身,用一小段金屬探針撬動,昭示出一塊陷阱機關。他心中暗喜:這大概是魏家用于封藏更高端秘酒的“隱匣”。若按情理,恨符或解符的下落極有可能藏于此處。
他小心翼翼地側身收回探針,裝作閑庭信步地走回內院。夜幕降臨時,月色如銀,沈九沐浴在柔光之下,潛入后殿,靈巧地拆解地磚。借著符文與血脈共鳴所感知的幽藍微光,他瞥見地磚下暗格深處存放著數只古銅壇,壇蓋上都刻著“蟠桃”二字,這是魏家連年壓制的頂級酒藏,若非上層勢力親點,誰也無法接觸。然而,更吸引他目光的是其中一只甕口略增銅綠斑痕,似乎被多次啟封。他伸手撥開青苔,用袖口擦去泥漬,發現壇蓋邊緣竟刻著一行小字:
恨符藏于此,欲釀血酒者自取,勿令仙訣外泄。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在他心中炸開:“恨符,竟在此處?”他幾欲失聲,卻強壓心中狂喜,輕手細腳地將壇蓋掀起。醇厚酒氣撲面而來,濃郁中帶著一絲苦寒。他見壇中并無液體,只有一只布袋靜靜躺于其底,布袋上繡著“恨”字。沈霽川顫抖著伸手,將其捧起,鼻端似嗅到一股腐金味。打開布袋,果然見一枚與“情符”殘片形制相仿,但顏色漆黑如犬牙的青銅符令,上面篆刻的篆文頗與殘片處的斷續恰成對仗。此刻,他腦海中印現出更完整的詩句:
恨寄寒冰意,酒煉血與魂。斷刃歸參商,輪回化為痕。
情、恨兩符暗合詩意,只待“解符”引渡,便能完成“千年春曲”三部的截然合璧。
然而,魏玄淵既得上符又得下符,唯剩“解符”一縷隱跡。沈霽川心頭一陣驟痛:若要讓三符光華徹底顯現,他還須盡快尋找“解符”殘篇,否則再好的上、下兩符也只能成為孤件。他將黑銅“恨符”與白銅“情符”殘片相互對照,發現彼此接縫處尚有一絲隱約光痕,此乃“解符”所留竅門:需要將二者在特定時辰下以血合堅,然后魂引時光,方能顯現完整符文。至于何時何地,他暫時無法知曉,但這絲線索足以將他未來的行動引向正確方向。
他將兩枚符令封回布袋與琉璃瓶,藏于懷中。關上暗格,他抹干額頭的汗珠,將手中血跡在長劍上擦拭。一種新的決心在胸中燒灼:若非將解符揪出,他既無法解救董青霓,也無法阻止魏玄淵以“酒祭天”的陰謀得逞。此刻,他的身份不再僅是一個被動的逃亡者,而已成為一枚縱橫博弈中的棋子,起承轉合全需他親手操控。
次日清晨,魏家酒坊上下已開始懷疑:“那壇'恨符'之所在為誰所動?”眾人皆知魏玄淵極為嚴謹,凡涉秘藏之物,必有重重機關。沈九表面如常清洗酒甑、研磨麥曲,卻內心如同刀割。他躲在昏暗的后庭小房,將兩枚符令重新認證擺放在特制佩囊中,胸口的符咒隨血脈微顫。風吹動簾幕,他仿佛聽到屋外有人低語:“若能合三符,天人共釀,可破千年枷鎖,也能翻轉大唐興衰……”這一幕與他昨夜所看幻象重疊,他忽覺肩頭之痛忽遠忽近,恍若宿命洪流正在將他抽離。
沈霽川望向遠方,鎮外的桃花林正值盛放,滿樹粉紅猶如云霞鋪地。然而在這桃林背后,卻潛伏著無形的暗涌與算計:情與恨的相互制衡,終將衍生第三符的至高玄機。沈九深吸一口氣,放下心事,回到酒坊,故作平靜為師傅遞上一壇剛調好的桃花春曲初釀——這是他秘密參照殘篇所試配的上集酒方。
那酒甑高燃的爐火被他巧妙掌控,桃花花瓣與梨木炭火相遇,煮出的酒液清亮若琉璃。他加了三滴月光露,以“攜血化紅塵”中“血”之意味,讓酒散發出淡淡粉紅,卻未摻入生命之血。飲者雖未見幽藍光澤,但只覺唇齒生香,微微回甘后帶出一絲涼意。若非熟識他此番心思之人,難以察覺其中玄機。
如約,魏玄淵聞訊而來,邀沈九共飲第一杯。二人對坐酒桌,燭光映照下,魏玄淵微微皺眉:“此酒雖香,卻不見異樣。情符玄機,你可參透?”
沈九舉杯輕啜,眼神冷峻:“據酒方所示,此乃上集‘桃花春曲’,尚需下符配合,方能顯出真正酒魂。少不得二位親自嘗才知。”他話音雖輕,卻如針刺在魏玄淵心口。
魏玄淵抿唇笑道:“哼,不妨。我倒要見識,你所謂的‘上集’,究竟能否震動我心。”說罷,親自執盞,輕呷一口。酒香沖入肺腑,他微微瞇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此酒……非凡常之釀。”他似要說更多,卻強壓心中波瀾,將酒一飲而盡,沉聲道:“既然上集無礙,下集與解符到底何在?”
沈九心中一沉,卻仍面無波色:“下集必在更深秘處。若要得到,恐又要師傅您動用些手段了。”他此言暗諷,又暗示魏玄淵若要盡得“千年春曲”,必須先將“沈九”之事放在心上。
魏玄淵站起,抬眼凝視沈九,半晌方低聲道:“將你身世放在心里,絕不放過。”說罷轉身離去。沈沈霽川盯著他背影,胸口符囊微微跳動,恍若與魏玄淵的心跳形成同頻對話:一場圍繞三符的暗戰,才剛剛拉開帷幕。
此時,桃溪鎮東隅,一道人影踽踽而行。她裹著灰布斗篷,步履輕盈卻不失決絕。那是曾在酒窖火海中神秘消失的董青霓,她被魏玄淵囚禁于玉室數日,身體每況愈下,卻憑借符令余輝僥幸保全一絲生機。直到昨日夜深,她忽見符面幽藍光芒吞沒全室,催動殘存血脈,她將牢籠鎖鏈震斷,趁守衛不備逃出。此刻她已趕至鎮東山腳,準備翻越桃溪河,投奔傳言中與沈霽川關系密切的“隱世高人”,或許唯有他才能協助她渡過此劫,尋找解符余脈。
月光下,她的面容雖憔悴,卻仍能看出那一雙桃花似的眼眸,此刻愈發涌動堅毅。她輕輕撫摸懷中的新鑄“桃符”,那符已由她以暗夜山泉藥草浸潤,初具血色,符面上“解”字隱現。此符雖殘缺,卻已能在深夜喚醒記憶,顯現部分前世記憶與未來玄機。她凝視符面,仿佛透過這枚金屬符令,看見沈霽川眼底的不舍與決然——那是他們心中共同的信仰:酒,可解生死;符,可斷仇怨。
她踩著碎石小徑上山,心中暗忖:“沈霽川若已化作沈九,還在魏家潛伏,我與他距離不遠,但未知我此行是否會觸動更深的機關。情符、恨符、解符三者合一,已非兒戲。若我到達江湖,他必在暗處,如琴弦等待指尖彈響。愿他安好,也愿他能解我心底這份千年禁錮。”
塔鈴聲遠遠傳來,古剎里數聲清磬與山風相合,空靈悠遠,似乎在為這對隔世之人奏響命運的序章。桃溪鎮的夜風繼續拂動花枝,吹落的花瓣如雪,紛紛揚揚,其中似乎夾雜著一縷幽香,正是那釀自“桃花春曲”的余韻——未曾見光,卻已能掀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