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散時，海風正勁。

會主親自送他們到樓前，笑容不改。

“港里風急，幾位若在此多住幾日，或能見到更有趣的事?！?/p>

霍思言隨口應(yīng)了句：“看風向?！?/p>

下了臺階，魏臨壓低聲音：“那文士不對勁。”

霍思言眼底泛著淡淡的光。

“記下他的臉，他會回京?！?/p>

小白在空中盤旋一圈，忽然低鳴著俯沖下來，喙間銜著一根濕漉漉的細麻繩。

霍思言接過，繩上沾著海泥與銹味，她循著小白的方向望去。

霧色深處，一艘掛著大寧旗的小船正悄無聲息地駛?cè)敫劭趦?nèi)側(cè)的暗道，船舷下方，似隱著一排收起的短槳。

霍思言瞇起眼，袖中那截金絲布角與眼前的情景在腦中重合。

夜潮回涌，港口燈影一點點被霧吞沒。

霍思言將那截金絲鎖針縫入袖底，輕扣舟沿。

小白自她指背上躍起，沿著暗道上空掠行，時而貼水，時而于石檐下收翅回旋。

沈芝將短刀橫于膝上，刀背貼肉，聲音極低：“潮生會的人未必肯放我們順水出港?！?/p>

“他們?nèi)粝霐r，就必定攔在暗水道最窄的一處。”

霍思言望著前方漆黑。

“那里，回身不便，最易下手。”

舟夫似與世無爭，手臂卻穩(wěn)，槳入水無聲。

洞壁上的海苔在燈影里一明一滅，像無數(shù)只眼睛貼著石縫眨動。

舟行不過百丈，前頭果然暗潮驟急，水道縮成半闊，恰如一線。

“到了?！?/p>

霍思言話音剛落，槳聲忽止，兩側(cè)石壁上同時垂下三道黑影，鉤索如蛇，直纏舟舷。

沈芝指虎一扣，反手一斬，第一道鉤索當即被切斷，鐵鉤跌入水中，濺起水花。

然而第二鉤第三鉤緊接著落下，鉤齒咬死舟沿，巴掌大的鐵板上刻著微縮海紋。

對面洞壁間，一人壓著喉音：“規(guī)矩，交牌，交貨?！?/p>

“沒有規(guī)矩叫殺來客?！?/p>

魏臨抬篙橫掃，撞斷一根石釘。

黑影冷笑：“這是浮潮港?！?/p>

“那便換換浮潮的口味。”

霍思言袖中魂印一亮，銀白的冷光在狹窄水道里炸開，照見了對岸三張被油布蒙住的臉。

光影一斂時，她已掠至舟首，指尖三點連發(fā)，點中三處石縫。

石粉簌簌落下，暗處機括被震開，鉤索應(yīng)聲一松。

黑影悍然再撲，正要換短刃貼身，洞頂忽傳一聲啼鳴，小白帶著一縷極細的引火線從他們頭頂掠過，點燃了洞壁上一綹油膩膩的海綿草。

火光騰起，黑影本能地遮目，沈芝趁勢貼身而上，肘背一撞，將其中一人按在石壁上，刀鋒冷冷抵住對方喉結(jié)。

“再動，試試你這副喉骨硬不硬?！?/p>

被制者嘶聲道：“瘋女人……”

“不僅瘋，手段還狠的不得了?！?/p>

霍思言淡淡道，手已探入那人臂彎，從腕處掣下一枚薄金片。

金片冷硬，鱗紋極細，正是金鱗暗符。

船上一時靜得只剩潮聲，黑影的同伴終于意識到碰了硬茬，試圖縱身撤去，卻被魏臨篙尾從腰后掃落，半身跌入水中，掙扎著抓住了濕滑的石沿。

“放他走?！?/p>

霍思言淡聲。

魏臨一怔，隨即領(lǐng)會，篙頭一挑，只挑斷他腰間的系繩，連人帶刀都沒收。

霍思言收起金鱗薄片。

“回去告訴你們的會主，潮生會的水路，京里也認得?！?/p>

黑影咬牙，也不敢多言，在石縫間狼狽遁走。

被制的那一人被沈芝手肘一壓，順水丟回了淺灘，滾了兩滾才爬起，踉蹌逃去。

舟身再度滑行，火光很快被潮霧壓滅，仿佛剛才不過是夜里一道翻身的浪。

暗道出口的潮汐已轉(zhuǎn)，海面平出一線冷亮。換船離港時，霍思言將金鱗暗符嵌在舟尾的纜扣里，指腹輕輕一按，薄金便貼著木紋沉入縫隙。

“你不交給靖安司？”

沈芝問。

“會交。”

霍思言把袖口理平。

“但不是現(xiàn)在?！?/p>

“先讓它回一回港?！?/p>

“回去給誰看？”

魏臨問。

“給真正的使喚人看，要他知道，我已沿著金鱗，摸到了港心?！?/p>

回京走的是內(nèi)河商道，數(shù)日后入城，晝鼓才過，南貨河兩岸人聲鼎沸，挑擔聲、吆喝聲一波壓一波。

霍思言未先回靖安司，而是繞去南城一處舊綢莊的后院。

那是靖安司的暗樁，外頭賣綢，里頭換命。

院門吱呀一響，屋中香霧微起，謝知安已在。

他卸了甲，著極素的青衣，立在窗側(cè)。

陽光從窗格上斜斜打下，照得他的側(cè)臉像刀刻?？匆娝龝r，眼底那層掩得極好的寒意一瞬松動。

“受傷了？”

他目光落在她袖口。

“劃破皮?！?/p>

霍思言把衣袖慢吞吞卷到肘彎，讓他看見那一道細細的劃痕。

“碰了一口潮生會的鉤索?！?/p>

謝知安不言，抬手取過藥，指腹極穩(wěn)地為她擦藥包扎。

指尖碰到皮膚時，她也不躲，只垂眸看著他攏起的線。藥香極淡，摻著他衣襟上風雪久駐的冷味。

“你的金片?！?/p>

她忽然開口，將他先前塞給她的薄金片從里袍暗袋里取出，放在案上。

“擋了一次利刃?！?/p>

謝知安低頭，看見那片金上的細細缺口，半晌才道：“下次貼心口?！?/p>

“嗯。”

她應(yīng)得極輕，眼里卻像落了層潮光。

“說吧，浮潮港看見了什么?！?/p>

霍思言把小白銜回的金絲鎖針放在案上，又把袖中金鱗暗符拍開，薄金嘩地一響，貼在案木上紋路微顯。

接著，她把港中“會主”的席、東溟水軍、那清俊文士、以及暗水道的截殺，一一陳列。

“東溟、西溟在港上并行，潮生會居間牽線。這條水路，不光運貨，還能把人送入京?！?/p>

“人？”

“東溟文士會回京，他不是商人，也不是單純探子，更像交割員，有人在港上收割各方賭注，需要一個干凈的手去結(jié)?！?/p>

謝知安指尖輕叩案沿。

“你準備怎么接？”

“我在港上留了一枚金鱗，若港心真有人受用這張牌，他必以為京里的人在向他報安，來京的路就會更順，我們只要等?！?/p>

“等他來投?！?/p>

謝知安接道，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

“等他露頭?！?/p>